第85章 内定【5k】
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狠狠抽打在窗棂上。
周府内室的炉火烧得正旺,却依旧有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弥漫在屋内。
身着素衣的丫鬟,外套一件小棉袄,匆匆地从内室跑出来,穿过长廊内院,喘着粗气。
……
李氏,周府的女主人,这位知县夫人不过四十出头,两鬓却已斑白,洁净的衣裙洗得发白,唯有腰间一枚浑黄的玉佩显示着她官眷的身份。
她望着窗外鹅毛大雪,心中有股说不上的滋味。
“夫人!夫人!”
小翠连门也不敲,直接冲开大门。
屋外的冷风肆无忌惮地窜进屋里,李氏与小翠惊慌的眼神对上,并未责怪斥骂这位丫鬟。
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
周县太爷,快不行了。
李氏提起裙摆奔向内室,脚步虚浮得差点绊倒。
她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内室里并未点灯,昏暗的空间内,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人影。
周明德瘦得脱了形,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灰败如土,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
看到夫人进来,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老爷您先别说话。”
李氏用帕子轻轻拭去丈夫唇边的血丝,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文翰就快到了,您再坚持坚持……”
周明德微微摇头,目光转向窗外,雪愈来愈烈,与他的逝去的生机截然相反。
他知道自己等不到长子归来了。
三天前,当他突然晕倒在公堂上时,当时大夫看过,当即便下了病危的信儿。
尽管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去长京城报信,但冰雪封路,就算周文翰插上翅膀,怕是也难飞回来。
周明德气若游丝,枯瘦的手在空中比划着。
“拨、拨款下来了吗……”
去年夏天,一场大洪水冲毁了三个村庄,周明德亲自带人日夜抢修,也就是在那时候落下了病根,加上多年积劳成疾,折磨得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李氏此刻眼泪夺眶而出,即便这个时候,他家老爷还想着县上的百姓们。
“您放心老爷。”
李氏声音一度哽咽,“拨款下来了,来年开春就能施工……”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李氏的话。
周明德痛苦地蜷起身子,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李氏慌忙扶住他,感觉其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
周明德收起手心,上面指缝掌纹间全是暗红的的血渍。
“快去叫大夫!”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翠慌慌张张哦了一声,推开门就往外跑。
“不、不必了。”
周明德把手伸向李氏的脸颊,擦去眼角皱纹上攒积的泪水。
“这么些年,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老爷,不委屈……”
李氏正呜咽着,周明德嘴角上扬,手突然垂下,眼睛缓缓闭上,像是结束了一天的劳碌,沉沉睡去。
“老爷?”
李氏轻声呼唤,颤抖的手指抚上丈夫的脸庞,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老爷!”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划破了雪夜的寂静。
…………
寒风穿过老旧的院墙,卷起几片落叶,周家宅院外点起了惨白的灯笼。
周明德丧事办得简单而庄重,这也是这位清廉的官员生前一直念叨的。
前来吊唁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有衣着华贵的官员,也有粗布短打的平民,最让人动容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农,他来到周府门前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他说他走了二十里路,只为在周大人灵前磕一个头。
灵堂内,白烛高燃。
纸钱灰烬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李氏跪在蒲团上,素白的孝衣裹着她单薄的身子,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她怔怔望着灵柩前那方牌位,几个金漆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娘。”
一声低唤从身后传来。
李氏听得极像他那去世的丈夫,恍惚回头,只见其子周文翰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
周文翰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快马加鞭往回赶,可惜还是晚了几日。
此刻他一身风尘仆仆的麻衣孝服,眼下泛着青黑,嘴唇因连日赶路没来得及补水,裂开几道血口。
“翰儿……”
李氏刚要起身,膝盖却一软。
周文翰一个箭步上前搀住母亲。
“娘,你回去歇息吧,这里有孩儿看着。”
李氏咬了咬下唇,跟在周文翰后面仆人立刻上前一步。
“夫人,您别让周大人担心了,周老爷的事已经让少爷操碎心了……”
“剑安,说什么呢。”
周文翰狠瞪了他一眼。
剑安是周文翰从长京城带回来的,并不是周府上的人,因此说起话来只向着他主子一人。
“对不起大人。”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位仆从低身致歉。
“好了翰儿,母亲这就回寝室。”
李氏想了想,确实他说的是那么个理,于是唤了下人过来,将其扶回屋子。
屋内,就剩下了周文翰与剑安。
“大人,刚刚收到消息,先帝驾崩了……”
“你先退下吧。”
“是,大人。”
剑安遵声退下,周文翰突然撩起衣摆重重跪在灵前:
“孩儿不孝,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
室外,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了地上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宛如一声悠长的叹息。
“唉。”
一熟悉的身影,正于周文翰身后看着他。
二人相隔不足半米,周文翰却完全没有察觉。
人影伸出一张瘦弱的手向其额头摸去,却离奇地扑了个空,他反复尝试,手指来来回回穿过,嘴中似有话,却欲言又止。
这人,正是周明德。
今日是他的头七。
他站在自己灵柩旁,呆滞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烛火摇曳,将周文翰的影子拉得很长,却照不出他父亲魂魄的半分痕迹。
“翰儿……”
他收回留在半空中的手,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灵堂外,月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在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银辉。
周明德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他迈出脚步,准确说他并没有迈步,只是想着要移动,身体便飘了出去。
穿过熟悉的回廊,周明德来到内室,李氏侧卧在榻上,手中攥着一方手帕,眼角泪痕未干,床边矮几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米粥,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夫人……”
他默默念叨了一声,依次经过厨房、经过马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最后他飘出周府大门,来到空荡荡的街道上。
一路向北,来到县城里那棵老槐树下,不知何时摆上了几盏素白的灯笼,树下堆满了百姓自发供奉的香烛供品。
继续向前飘荡,经过家家户户时,无一例外的有张白纸贴在门头上。
周明德一开始还觉奇怪,县里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可到了他日常工作的县衙时,他才彻底明悟。
县衙前,聚集了数十个百姓。冷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却无人拂去。
只听他们垂头闭目,小声嘟囔。
“周大人,一路走好。”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周明德含泪回到了周府。
于自己灵柩前驻足,此刻流淌在脸颊上,是不是泪他已经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他该上路了。
日光渐盛,想象中的魂飞魄散没有到来。
周明德一脸木讷,正疑惑时,庙外忽然传来高昂的啼叫。
伴随而来的,还有足以遮蔽太阳的迷雾。
他试探性伸出一根胳膊,并没有灼烧感。
走出没几步,马蹄声逼近,周明德迎面撞上一位骑马的年轻人。
年轻人跃下马匹,手持文告,翻开册子对了对上面的名字,道:
“可是周明德?”
周明德长年的官僚生活,他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人没有恶意。
他随即说道:
“正是在下。”
年轻人点点头,指了指白毛骏马。
“上马,随我来。”
于是,周明德跟随这位官吏打扮的年轻人,沿着街道一路向西。
神奇的是,一路上,道路两旁的景色渐渐变得陌生,房屋扭曲成奇特的形状,由于迷雾遮蔽了视线,走了好久好久,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县中。
又过了一会儿,迷雾中竟多出了几匹同样的白马。
每匹马上都坐着一位像他这样的人,有身穿华服的,也有衣着朴素的,甚至说像他这样穿着官服的。
他们面面相觑,却发现嘴如同被封死,连张都张不开。
待到人群多起来,前方浓重的白雾如纱幕般翻涌,一座巍峨都城骤然浮现。
都城庄严辉煌如皇城,宽阔的御道直通深处,光洁的青石地面两侧伫立着高大的华表,柱身巨龙盘旋欲飞。
周明德去过长京大燕的皇城,在其面前可不止是稍逊一筹。
就在这时,众人被引领着分道而行。
周明德独自跟随年轻人来到一座宫殿,隐约可见殿内十多位官员高坐,其身形与殿齐高,只看得见腿部,给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而在下首处设有一案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
周明德面对这一幕,愣了又愣。
忽然!
给他拉马的这位年轻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只听:
“进去吧,好好发挥。”
“欸欸,等等,这里是哪……”
砰!
殿门关闭,周明德的声音戛然而止。
“废话这么多干嘛,进去见机行事不就行了。”
年轻人摘下头上的官帽,帽子化作金光消散。
“当年我进去时,可没人指导我。”
帽下,是一张稚嫩的脸庞。
正是灵蝉转生过后的陈修广了。
“陈灵君!”
这时,一穿着与他无异、岁数看上去也差不多的人,骑着那匹白马吆喝着过来。
“姚灵君?”
陈修广认出了来人。
“怎么样,这人安稳送进去没。”
姚姓灵君下了马,语气柔和。
“管他呢,送不送进去又如何,这届城隍不是已经内定下来了吗。”
听陈修广大放厥词,姚玉守一个激灵,赶忙捂住对方嘴巴。
“嘘,小点声,九华天的任何地方,都被灵官们监听着呢。”
灵官,也叫灵君,是他们这些小神的上司。
在他们之间,为了满足对方虚荣心,时常也会以灵君相称。
实则全是些假灵君罢了。
至于为何不用灵官,那自然是怕真灵官们听见不愿了。
“怕什么,下界文胥帝刚刚驾崩没多久,灵官们肯定忙着给那老皇帝安排去处呢。”
听了姚玉守的话,陈修广毫不在意道。
经过两世,他也大体琢磨出了灵蝉重生的规律。
下界此刻是祐丰一年,先帝病逝,新皇登基,照对上一世祐丰十八年出生,比起又早了十七年。
而他上一世惨死净廉之手,也是活了十七年。
同理,上上世也是如此。
‘应该是以上一世的生辰为锚点,向前重生。’
对此,他心中暗忖。
‘不过到底是固定向前退十七年呢,还是因为我两世都是活了十七年,实则是按我活的年数来退?’
这一点,陈修广暂且没有搞清楚。
至于为何这一世转世成一天朝神明,还是直接在天朝内部工作的那种,陈修广刚刚睁眼时,也被吓了一跳。
他觉得,应该是与灵蝉吃何物长大有关。
第一世,灵蝉以人为食,第二世则生为人,第二世灵蝉主要以妖为食,第三世则生为妖。
第三世……灵蝉主要是靠宋无阳的血,以及在那张府院中,碰到的受了污染的神明成长起来的。
上一世临终前,宋无阳八成已经没了,罪魁祸首肯定是净廉与道士没错。
当时看道士眼中的金辉,又听其口中什么神格一类,再联系为何他可以靠宋无阳的血涵养金身和他那妖孽般的修道天赋,他猜测,宋无阳多半不是人,而是神明。
应该就是当初郭城隍说的,神官下凡一类的那种。
不过到底具体过程如何,宋无阳为何表现得跟常人无异,他目前还不清楚。
总之,又不是个好开头。
可毕竟弄明白了很多事情,也不能说是无任何收获,至少不是一头雾水了。
反正这一世,陈修广目标明确。
不管是否能弄死净廉与那麻脸道士,一定要先套取些可靠的情报才行。
一世不行再一世,反正他可是能逆流时间之人。
当然,第一步还得是能回到人界去才行。
转世已快一个月,除了去下界接引登上封册的死人外,他则一直待在天朝之中。
他们有明确分工在身,工作外,是不准涉足下界的。
‘我记得在下界一共见过两次天朝的神明,一个是那用雷的天君,还有就是追杀老妖龙的那位游奕灵官。’
‘他们又是怎么下去的?’
陈修广不禁疑问道。
‘灵官,灵官……这位游奕灵官,应该是我目前来说好接触的。’
他想了想,姚玉守却在这时却拍了一下他。
“喂,陈灵君,你的裂界兽跑了!”
“啊?”
陈修广急忙抬头,只看自己方才还牵在手中的白马跑向了云雾之中。
这马名曰裂界兽,他们这些小虾米,就指望它们穿梭下界了。
“喂,回来!”
他刚想去追,便被姚玉守拉住。
“走,坐我的裂界兽去追。”
裂界兽可轻易做到日行上万里,靠腿脚可追不上。
于是,一马两人,踏踏向前,在云雾中缓缓淡去。
陈修广坐在马背后,回头看了看消失在身后的殿堂大门。
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拍案之声。
“唉,可悲。”
他无奈叹了口气。
不久前,在这次出发去下界接引之际,上面便有人来打点过。
哪些人送到哪一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周明德一心向民,两袖清风,无疑是品德高尚的圣人之辈,叫他做城隍再合适不过了。
但很可惜,这届城隍已经内定了。
这不由让想起了他当时考城隍之时,无论是从未登封册便有灵君来接,还是到随口拿着锦囊中的话敷衍了事。
如此轻轻松松成为城隍,不用想,他一定也是打点好的内部城隍。
这打点之人,自然是给他锦囊的净廉。
现在想想,那锦囊中的话,到后面束缚他行动的四字真言,一环套一环,全在净廉的算计之中。
‘上一世,他用了什么法门,居然能直接窥视我的记忆。’
直到现在,陈修广想到当时发生的事,依旧心有余悸。
他心中告诫自己,再与净廉接触,一定不能贸然行事了。
要不然再被他一手窥探去记忆,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毕竟他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通晓几十年的未来了。
‘既然净廉能内定城隍,他肯定也与天朝有联系。’
‘唉,处处是危机啊。’
思绪间,他们的身影彻底融化在白色朦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