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乳白色的汽车停在佟家绿意掩映的大门口。嘉会才下台阶露出裙摆来,嘉行就主动开了车门,对着里面的人喊:“来了来了!”
闻言前排的两位男子都探出头来,其中一位还摘了墨镜吹了声口哨,热切地喊道:“五妹妹,这里!老听你二哥哥说起你,今日可算是见到了!”他说着立马下车,把钥匙抛给嘉行:“你开车,我和五妹妹坐后边!”
“去你妈的!她是你哪门子五妹妹?”嘉行虽然嘴上骂着,手里却接过钥匙主动当起了司机。
嘉会站在汽车前愣了一下,那人便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车门请她,眉眼含笑:“五妹妹快上车!”
赶着鸭子上架,去不去都要上车了。嘉会拎起裙摆坐了上去。等车子发动,身旁那人才主动介绍自己:“五妹妹不认得我,我叫卢森。是你二哥哥的中学同学。”前头副驾没忍住拆了台:“佟小姐别听他胡扯,统共念了三天书,算哪门子同学?”他扭过头来笑道:“鄙人沈洋,以前听妹妹沈清提起过你,幸会。”
“鄙你个头。”卢森抬手佯装打人。沈洋连忙闪躲。
“原来是沈清的哥哥。”提起熟悉的人,嘉会微微一笑,顿时觉得没有方才紧张了。她与沈清交际过一两次,算是认识。
“对了,你怎么不带沈清来?有些日子没见她了。”嘉行问道。
“家里太太带出去了,人家档期满着呢,我可排不上队约。”沈洋撇撇嘴。
“那安妮张来吗?”嘉行又问。
“没听说要来。”沈洋答。
“真可惜。”卢森感叹一句,又突然想起来好玩的事情:“不过不知道谁请了秦太太来,一把年纪还来玩儿赌马,谁愿意看她啊!还没马好看,也怪不得谭瑶凤不跟她了。”
“那恐怕不是请来的吧。听说这次白太太要带谭瑶凤去,估计是怄气来了。一仆二主,有好戏看了!”沈洋笑了起来。
“谭瑶凤不跟秦太太了?”嘉会忍不住出声,插嘴问了一句。倒惹得卢森诧异了一下:“五妹妹也知道……这些事情?”
“我五妹妹跟着家里太太出去了好些日子呢,什么不知道?”嘉行笑说。一听这话,沈洋和卢森也都明了,两人眉头一挑,心照不宣。遂卢森说话也不再忌讳,直白讲道:“秦艳红前阵子赌瘾大,把男人留下的家产输了个不敢看,哪里养的起谭瑶凤。这不人家转头就跟了新寡妇白太太嘛!”
嘉会还是头一次这么直白的听别人隐私,不由咋舌:“养戏子要花很多钱吗?”
“不然呢?女人养男人要比男人养女人花钱多的多。”沈洋感慨:“不然哪个男人天生贱骨,肯围着女人屁股打转?”
嘉会脸色微微一红,讪讪的没好意思接话。
“不过说起来谭瑶凤确实费钱。靠着一张脸,眼看吃垮几个寡妇了。”卢森道。
“不知道钱都花哪里去了。也没听说他抽大烟赌钱啊?”嘉行笑说。
他们几个闲扯了几句,很快又换了话题,聊起赛马来。待车停稳,卢森已经自来熟的跟在嘉会身边打转。嘉会几次想躲在嘉行身后,也都被他岔开了去。
马场设在郊外,绕过一排逼仄的夏日的花墙,后面视线突然开阔起来。英伦风的旗帜挂满了铁栅栏,马场里面一片洋人面孔的看台上稀稀拉拉的坐着几堆黄面孔,放眼望去都是英国风格的宽边大草帽,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大家都热热闹闹看马上表演。
嘉会出钱买了两张彩票,转手就被嘉行顺去了。她只能吃哑巴亏,一跺脚跟进去落座。
现场吵吵闹闹,和旁边人说话少不了咬耳朵。那卢森便总凑在耳边替嘉会讲解“马赛”,她往一旁退一下,他便往前凑一分,将米白色的西装来来回回的顺在身后,又整理前来。衣裳一扬一落,男性浓烈的香水便扑面而下,再加上温热的呼吸从耳朵根蔓延,饶是嘉会再不悦,也不由得红上了脸颊。
坐下来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卢森的手便揽上了嘉会的腰:“你的腰真细啊!”
她被吓了一跳,连连推却不料却越来越紧。卢森索性双手环抱,歪头坏笑着看她的反应:“五妹妹你太可爱了,我有些情不自禁想吻你!你哥哥应该早些带你出来玩儿,也不至于叫我今日才见了你。”
“放手!”
“你不喜欢这样吗?”
“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脸红?”
“你……放手!松开!”嘉会越发慌张起来,只能伸手拧他的胳膊。卢森果然吃痛,龇牙咧嘴十分夸张地哎呀了一声,扭着身子朝外垮去,撒娇道:“五妹妹,你好狠的心啊!肯定是掐红了!好痛的!”
嘉会正欲起身逃跑,不料被身后的人猛地拉着胳膊站了起来。那人犹如从天而降,只丢了一句失陪,立马不管不顾地将她拽出看台,朝外走去。嘉会怕挡着后面人看赛马,只能猫着腰被他拖着、一路跌跌撞撞往外走。她盯着前面的黑色西装后腰死命挣扎,企图挣脱手腕。这又是谁啊?
她眼眶里早已噙满泪水。早知这样难堪,下午就不该跟着不靠谱的嘉行出来!
两人一路下了看台,绕过了花墙,那人才放手,转过来劈头盖脸就是呵斥:“你怎么跟卢森搅在一起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你干嘛!”嘉会抬头瞪去,竟然是谭瑶凤!他眉头紧锁,目光灼灼:“五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他的声腔里有浓烈的悲凉之意,仿佛在哀叹什么一般,一时间叫嘉会有些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回答这份质问。错愕的不仅是谭瑶凤的西装扮相,更是他语气中强烈的悲愤和怒意。
其实方才她一进场,谭瑶凤就注意到了。两人隔着三排看台,一高一低,看的清楚。原本想着佟二少爷相距不远,应该不会出事。他虽隐隐担忧着,也不好明出面。可不料事情一步一步踩着他的预想发展,这才没忍住,不管不顾撇下了白太太,直接从后面跨过人群的间隙冲了下来。
嘉会愣住了。
谭瑶凤长叹一声,盯着她看了片刻,又瞥了一眼看台,果断选择拽着她离开。
此时虽然过了正午,但日头还晒着。两人沿着不知名的道路慢慢往前走,身后那些坐落在山间的别墅从树林中冒出红色的头,又渐渐隐没下去。道路两旁的野花束摆脱了人类的修剪,疯狂蔓延,将枝蔓花朵横插在路上方。虫鸟嘶鸣,野外寂寂。
这会后知后觉,嘉会才慢慢意识到方才的事情有多荒唐,心中也有了警觉之意。她轻叹一声,心里似懂非懂,但眼睛里却没了泪水。
谭瑶凤停下了脚步。
几个月前太太们的圈子里突然出了一个新面孔佟嘉会,将佟家女儿们的故事又一次摆在桌面上议论。这些隐秘的事情,谭瑶凤是知道一些的。甚至当初她大姐佟嘉安的经历,他也清楚不少。如今在他眼里,嘉会是差点步了后尘的。
原先他想着嘉会订了婚,对方又是王家,应该不会太荒唐。可不曾想王泽生才离开京城去东北前线不到半个月,旁的人胆子就大了起来。
可怜佟嘉会,却是个憨傻人。说的也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就少有聪明的,更别提还过早失去母亲的庇佑。年轻的佟嘉会们才从学校出来,懵懂无知,稍稍一用力,便能改变她们的思想和人生。但是大多数目击者都会选择袖手旁观,偶尔推波助澜。这样等佟嘉会们幡然醒悟时,也找不到具体可以怨恨的人,只能怪自己行差走错。而观者也可以感慨一句“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以示清白。
从前的谭瑶凤,也是一个默不作声的路人,毕竟他也正深陷在光怪陆离的圈子中,自顾不暇。
气候越来越热,他解开了西装扣子,两只手揣在兜里,目光却看向远方:“卢森。京城卢家第六个儿子。卢茂华靠种树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全国。卢森是家里洗脚女佣生的,手头根本没有钱。吃喝嫖赌靠的就是骗钱勒索。你今日与他亲近,万一发生什么,他明日就敢去家里管佟太太要钱。到时佟王两家的阵仗,你吃得消?”
“沈洋。沈义臣不知道第多少个私生子,他妹妹沈清也是。家里靠贩卖假药起家,闹出来的人命数不胜数,这些年不知道填了多少个姨太太女儿进去抹平。”说罢谭瑶凤苦笑一声,转过来看着她问道:“五小姐,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纵是嘉会再蠢笨,此时也彻底明白了方才的处境。她心里荒凉,可嘴上却不肯低下去。谭瑶凤戳穿了真相,把荒诞一一摆出来,恰好踩在了佟嘉会可怜的自尊上:“他们是二哥的朋友。”
“朋友?你二哥又是个什么好东西?”谭瑶凤脱口而出才自觉不合适,顿了片刻又圆回来:“你不在家跟姊妹们玩儿,怎么会跟你二哥来赌马?”
“要你管。”
一句话顶着谭瑶凤,他气极反笑:“好好好!原本也轮不上我问,如今倒是我的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