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们查一下罗语坤的档案。”在G5市一所中学高中部的学生资料室里，高美杉问一位戴着瓶子底儿一样的眼镜的老师。高美杉说完，赶紧闭上嘴，拿手捏住两个鼻孔。资料室里有股霉味，还夹杂着臭鞋底子的馊味。

　　在搅了高思跟米莉的饭局的次日上午，高美杉带着高思来到自己毕业的那所学校、查找高思说的那个神秘女夜叉的信息。高思对妹妹的说法似信非信，但还是一道前来，毕竟这是一条了解那个黑衣人的路子。

　　这所中学是高美杉曾经就读的学校，当然也是G5最好的中学之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贵族学校”，软硬件环境在东陆国来说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初，高见奇曾让高思也来这里读书，高思却选择了一所离月牙湾相对较远的学校。至于为什么，或许只有这个“寄人篱下”的大男孩自己心里清楚。

　　高美杉只依稀记得女夜叉曾经的名字发音是“罗语坤”，其他一无所知。戴眼镜的年迈的管理员从电脑里翻看了半天，摇摇头，对高美杉说：“太久了，东西都没了。现在我们这边只有最近三年的学生资料。”

　　高美杉失望地看看高思，然后转身问管理员，让他帮忙无论如何查查罗语坤的住址，哪怕是一条街区的名字也成。老人推了推眼镜，盯着屏幕又搜索了一通，最后指着屏幕上的一条信息让高美杉看：G5市北区老闸口村122门，通港路……

　　“这是当初他们报到时候留下的消息，只有这一条。”老师说罢，去到一边忙别的了。高思和妹妹谢过对方，离开学校，驱车驶向老闸口村。

　　这个村子，距离高思上次目睹渔民何灿险些被哥利亚谋害的那个地方不远，在何灿的房子西北边一公里处，马上就出G5的市界了。来到村口，高思仿佛又回到那天晚上，哥利亚闪着寒光的匕首如同在他眼前，让这个大男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有那么冷？”高美杉问。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早就入了冬，虽然G5的冬天跟北边那些城市的冰天雪地不一样，但气温已在零度左右徘徊。高思将划过脑际的何灿的遭遇跟高美杉简单说了一下，对方居然像大人一般拍拍高思胸膛，道：“您老节哀顺变。”弄得高思哭笑不得。

　　说着，两人进入村里，沿着坑坑洼洼、遍是积水的小路，趟过几滩污泥，来到122门前。一路上，高美杉不住地嘀咕着：“住这地方，怎么能有钱去我们这种学校？”高思看妹妹一眼：我也纳闷！他轻轻叩响了房门。好半天，屋里传来一阵慢慢悠悠的“嚓嚓”的碎步声，一个年纪在七十岁上下的老妇人替高思他们打开门，纳罕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从衣着到气色都和他们老闸口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然后用行将就木的衰微的嗓子问：“有何贵干？”

　　高美杉说明来意，而且说了不下三次，因为老人有些耳背。几分钟后，当老人终于明白两位客人的来意后，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在眼底直打转、缓缓道：“语坤啊，已经没了，早就没了。”

　　啊？！高思心里惊呼一声。他这一声惊呼有两层含义：其一，女夜叉难道真地出身在这里？其二，这里的人怎么能去贵族学校？

　　老人显然不愿再谈过去的事，想要就此别过。高家兄妹好说歹说，美杉小姐还编了个“市政厅搞调查”的幌子，老人才同意打开话匣子。大概是屋里太脏太乱，老人多少也好面子，她没让两人进屋，只是在门口简单地把罗语坤前前后后的经历对高家兄妹讲了一遍：

　　罗语坤、包括她的家人，属于A9。女孩如果活到现在，应该和高美杉差不多大。她从小没了父母，母亲生她时难产、父亲十多年前参加对G5的战争，死在了两市的边界上。之后，罗语坤就和这个老妇、也就是她的奶奶生活。战事之后，A9到处残破不堪，跟地狱没两样。人们说要恢复元气、没个三年五载的下不来。于是乎，老人带着孙女就在边界这边安家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两人慢慢挪到现在这个属于G5的村落。由于没有G5的身份，年岁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她俩根本找不到合法的工作。老太太就靠着捡垃圾过活，勉强维持着祖孙俩的温饱。好在罗语坤虽然年少却很懂事，她放弃了学业，平日里帮着奶奶操持家务，努力活下去。

　　一晃，一老一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村里的人早就知道了她俩的“底细”，却帮她们隐瞒了下来：都是苦命人，分什么A9、G5的，没必要互相折腾！几个稍算富裕的村民（也就是吃了上顿还有下顿）还不时地接济她俩，并帮罗语坤伪造了一张G5的身份证明，让孩子得以插班去那所贵族中学就读。

　　为什么选择贵族学校？G5当时普遍的教育状况——如果能称得上“教育”的话——简直不是一个“乱”字能形容的。普通学校、尤其是正处在青少年逆反时期的中学，孩子们很少有老老实实上满一堂课的。那里的学生，至少一半都是兼职混社会的。争风吃醋、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甚至你死我活地动刀子，是每日的“必修课”。普通中学里全是鸽寨那边中下层民众的孩子，父母忙于拌嘴或外出务工，根本没时间管教子女。老师则上完课就走人，省得溅一身血、惹一身骚。所以，那些普通学校，跟老罗的监狱差不了多少，却更自由、更缺乏管束、更为所欲为。老闸口的人明白，让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庄娟秀却乖巧懦弱的罗语坤去那种地方，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成为隔三差五去堕胎的小太妹、要么成为一帮男孩你争我夺的羔羊，总之绝不会有好下场。

　　出于这种考虑，大家合计着让罗语坤去一所相对好一点儿的学校、甚至贵族学校。那里师资优渥，能学到正经东西，而且人身安全有绝对保障。

　　但是钱呢？高额的学费呢？这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村民来说就是天方夜谭！

　　也是罗语坤命好，就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G5的一个大亨不知怎地听说了此事、答应出资让罗语坤完成学业，条件只有一个：学成之后嫁给他，同时帮他打理公司事务。

　　这个男人大约五十出头，刚丧偶，模样还不错，家庭条件更没得说。怎么办？两条路，哪条路更稳妥一些？显然是大亨这条路：反正女孩子早晚也得结婚，何况是这种锦衣玉食的人家，总比去那些普通学校里毁了下半生好吧？

　　就这样，罗语坤和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签署了协议，对方帮她办妥了一应手续。半个月后，A9的罗语坤就成了G5最好学校的插班生了。

　　看上去，祖孙俩的苦日子算是熬出了头：待罗语坤学成之后，在豪宅里相夫教子，或者去公司关照几句，甚至还可以把奶奶接过去共享天伦。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美事了！

　　怎知天不遂人愿。大概五年前、刚上学不久，罗语坤突然被查出肾衰竭，而且已是晚期，这或许跟长期糟糕的饮食有关。奶奶只能把苦命的孙女接回了家等死。那个老男人见此，没说什么，也没为难老太太（因为没什么可为难的），叹口气走了。

　　“接回家没俩月，小坤就走了。”老人抹着泪说完，并应高思的苦苦请求，给他俩看了罗语坤临死前的一张照片，然后一把夺过照片，不待高思两人回应，关上了房门。

　　从照片看，虽然是几年前的人、发型和装束也差很多，但面庞、肤色、嘴唇、法令纹，都跟那位神秘的女夜叉，就是那个被王道称作“薰子”的女郎分毫不差。除了眼睛，因为那个夜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墨镜示人。高思琢磨着：而且毫无疑问，她也是一个“窥甲”！那这个夜叉窥甲究竟与自己有什么瓜葛？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在危急时刻冒出来？她为什么要救我、或者说救我这副窥甲？是因为窥甲之间的惺惺相惜吗？

　　罗语坤是A9的人，难怪米莉在媒体资料库里查不到……高思继续想着、念叨着，冷不防高美杉扯了他胳膊一下：“你琢磨什么呢？想着那个罗语坤呢？条儿特正是吧？”高小姐的话里带着呼之欲出的浓烈的醋味儿。

　　高思想起了什么，没搭理美杉，隔着房门问奶奶：“老人家，语坤现在什么地方？”

　　“死了！”

　　“我是说，骨灰……”

　　“什么？”

　　“骨……”

　　高美杉急忙把哥哥拉到一旁：“你有病啊？揭人家伤疤好玩啊？肯定是海葬呗。这边谁家买得起墓地？”说着，美杉小姐拉着高思走向村口，边走边问：“怎么答谢我？”

　　“谢什么？”

　　“你说呢！我白帮你忙活大半天啊？你良心落家里了？”

　　“那……你想吃什么？”高思实在拿这个妹妹没招。

　　“随便啦！有情饮水饱。”美杉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老闸口村外面的通港路上。高思望着道路尽头的利先生的码头，若有所思。高美杉有些恼火地将哥哥推进车里：“一说正事你就装糊涂。开车！”

　　他们两人没有吃饭，高美杉说自己不饿，作为窥甲的“高思”更是无所谓。他俩在市区北边绕了半圈，然后来到了G5东北部一个荒僻的海滩上。

　　这儿是他俩小时候经常来玩的地方。以前，这边有很多游客；现在，除了几个零星的渔民，很少有闲人过来。他俩最近一次来这里，还是一年以前。高思、美杉，还有袁子维兄妹，他们几个在这里篝火野炊，闹了个通宵。

　　现在已临近中午。虽然天空看上去像灰色的砖窑，但日头挺高，气温适中，海风也很和煦，正是闲坐消遣的好时候。高思和美杉并肩坐在距离海水十米远的沙滩上，高美杉把脑袋“理所当然”地靠在二哥的肩上。高思苦笑一声，没有躲开。

　　放眼望去，海边人烟稀少，只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自己的小孩在紧贴着海水的白沫的地方散步。小孩看上去刚够幼儿园的年龄，走路有些晃，嘴里“咿呀咿呀”地叫着，大概第一次看见大海。

　　面前这个小娃娃，挥动着小手、把对面那个大男孩的思绪慢慢地牵回到他自己也是这般大的时候。高思远眺着海天相接的那条线，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再一次在他眼前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