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何小军。

　　作为一名画师，他尤其知道一张画最具核心竞争力的，往往不是让画面变得不断精彩丰富的“刻画”阶段，而是前期的“构思阶段”。

　　如果说一张画里哪部分是“创意”，哪部分只是“机械性的劳动”，那么毫无争议的，像陆羽这张完成度虽然不高，但每个细节都很到位的插画属于真正的创意。

　　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精彩，要是稍微刻画，只会更加精彩，更加恐怖！

　　他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出这种东西的。

　　再细看，居然还能看见行李安检机上的锈斑，安检大厅墙壁上斑驳的霉菌，醒目的红色标语，还有杂乱不堪的地板……

　　每个东西都只是达到了可以辨认的程度，单拿出来，是远远达不成“合格”的美术作品。

　　偏偏它们所有细节归位、组合在一起，模糊构成清晰、抽象构成具体、散乱构建恐惧……它们构成了一幅令人无比震惊的画面。

　　仿佛画中的地铁站、人、鬼都是真实存在。

　　那个白衬衫女孩下一秒就会被吓得大叫。

　　那个白发人影将会持着匕首追杀她。

　　那行李安检机里的手将会缩回去。

　　那些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鬼影会不断蠕动。

　　怎么可能有人第一次就能轻易完成这种画面的构思？构图完整、人设完整、氛围完整、每一个细节都恰如其分！

　　“……”

　　观看的人中，也有陈慧。

　　分明决斗还未结束，但自从她看到人都在陆羽身后，而自己不得不起身去观看对方情况时，她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陆羽陶醉于画面的雕刻中，陈慧却早已沉默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

　　最终，她绝望地看向单珺。

　　双方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的那一刻。

　　陈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原来，单总早就知道结果。

　　她没有迎来属于自己的喝彩，只迎来了无声的失败。

　　这张画，是且只能是《雨崩神》项目组的美术标准。

　　她那些图形构成，在氛围感面前一无是处。

　　所有由经验精挑细选的姿态神情服饰都成了笑话，那些“角色”不过是一个个披着鬼怪皮肤的“玩具”。

　　真正的鬼是……一袭白衣，一抹血，一把匕首，以及……她在追杀你。

　　足以。

　　这个人为什么能想到这些？她不明白。

　　而她，什么时候才能想到这些东西？

　　不，她永远都想不到。

　　陆羽是个疯子。

　　而她是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无法揣摩疯子的脑子里有多少疯狂的念头。

　　绝对、绝对是。

　　“我输了。”

　　陈慧沉声说道。

　　比起任何面对失败丑陋的举动，她选择在对方羞辱自己前主动认输，这样体面一些。

　　大家抱着复杂的神情看向陈慧。

　　他们谁都会装作单总提出的决斗是很好的策略，也谁都以为单总提出的决斗肯定会闹笑话。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这笑话闹到了自己头上。

　　“决斗，真的是以下克上……”

　　“真的会有这种鬼才，刚入职一天就赢过……主美？”

　　“这他妈要是个小说情节，我高低上前骂两句，完全脱离现实！”

　　“脱离个屁，马上就要发生了……”

　　“是啊，马上就要发生了……”

　　然而。

　　哪怕身后议论声不断。

　　陈慧已经认输。

　　陆羽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画着。

　　所有人都注意到陆羽现在处于一个非常沉浸的状态。

　　这种状态大家都有过，专业名词叫做“心流”，处于心流状态时大脑高度集中，听不见外界声音，感知不到多余情绪，手上动作行云流水。

　　心流，真是渡过枯燥时光的绝佳法宝。

　　可陈慧不论如何也说不出第二声“我输了。”

　　她紧咬着牙，准备离开。

　　陆羽忽然眨了眨眼，结束了最后一笔。

　　那一笔，略微将画中白衬衫女人的嘴角向上提了些。

　　“这才对嘛，这家伙脑子缺根弦，这种时候应该笑。”陆羽摸着下巴琢磨着，然后一扭头，赫然发现几乎半个火烈鸟工作室的人都在盯着自己。

　　盯——！

　　陆羽被吓了一跳，椅子滚轮一滑，差点撞到隔壁的向磊。

　　他缓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参加什么“决斗”。

　　我去，这个名词也太中二了。

　　这单总是从哪里留学回来的啊？

　　当然陆羽不敢吐槽，他只是站了起来茫然地环视人群，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默默凝视自己的单珺。

　　那个女人微昂着下巴，一双眸子如幽潭般宁静，两边整齐垂下的鬓发给她带来一股优雅的感觉。

　　“你赢了。”

　　单珺看向坐回自己工位上面无表情的陈慧，目光停留片刻，而后向前一步，在陆羽身边堵成一圈的同事们立刻让开一条宽敞的道路，她踏着高跟鞋笔直地走了过来，带着那股冰冷却凌厉的栀子花香。

　　远方白云变得浓稠，风云吹拂，似乎又要下雨了。

　　单珺来到了陆羽跟前，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陆羽的肩膀，微笑着：“你选择升职、还是成为主美？”

　　与此同时，在单总话音落下那一刻，火烈鸟工作室里爆发出如潮掌声。

　　“牛逼！新人，以后你绝对是大哥！”

　　“小弟在这里先给你磕一个，别拦我，别拦我啊！”

　　“谁拦你！你挡着我了，我也要磕！”

　　“滚粗！别阻挡我抱羽哥大腿！”

　　“谁是你羽哥啊，我特么才是那个引羽哥回工作室的人！这腿应该让我来抱！”

　　这搞游戏的人就是夸张！

　　一个个宅男，看着羞涩，社交时不论男女，不敢跟对方说几句大话那种。

　　一兴奋起来，能把人捧着往天上抛！

　　“别捧了，要碰到天花板了！”

　　陆羽还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呢，他这是犯了什么天大的功？

　　“羽哥你别问，问就是给单总面子，给以后的羽哥面子！”

　　陆羽刚落下来，就听见同事跟自己来了一句悄悄话。

　　陆羽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跟海报鬼绕圈圈的时候他都没这么慌。

　　“等等，别抛了！真别抛了！”

　　然而，陆羽借着余光看到了在工位上默默收拾个人生活用品的陈慧。

　　他心中大惊。

　　同事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陈慧。

　　那个三十岁的主美居然已经开始打包东西。

　　这、这……

　　太自觉了吧！

　　陆羽匆匆地跟一旁看戏的单珺说了两句，像泥鳅一样从人群中脱离，在陈慧要离开火烈鸟工作室门口前挡住了她。

　　陈慧要往左走，陆羽就往左挡。

　　陈慧要往右走，陆羽就往右挡。

　　搞得陈慧嗤笑一声。

　　“呵。”

　　“现在想起来羞辱我了？”

　　陆羽一愣，急忙说道：“陈慧姐，这一次决斗没人需要离职。”

　　话刚说完，陆羽马上意识到什么。

　　凭他的经验判断，陈慧这种个性是不可能输了之后还待在火烈鸟工作室的。哪怕单珺说了第一次决斗只会有胜者，陈慧也绝无可能活在“输给第一天上班新人”的传闻之下。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传闻之后肯定会传开。

　　对她一个苦练技术的30岁女人来讲，这不是羞辱，什么是羞辱？

　　这一瞬间。

　　陆羽脑中闪过无数个解决办法。

　　但他看向陈慧还未关闭的数位屏。

　　最终赶在对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前。

　　挺胸收腹，双脚靠拢，双手紧贴于裤缝！

　　敛去任何浮夸神情，皱眉瞪眼！

　　然后。

　　深深地鞠一躬。

　　“请陈慧姐别走！我以后想在火烈鸟工作室里跟你学习画画！想跟你一样能自由表达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