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腴看了眼还站在外头的姬月,想了想,没有叫她进庙,就要关门。
陈故却是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落了个人在外头了?”
陈腴无奈,虽然依言照办,却是有些腹诽,姬月姑娘连嘴都没有,叫她进来眼饱肚饥啊?
天色渐沉,庙里点起了灯。
正巧“王鱼儿”也悠悠转醒,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然后就是嘿嘿一笑起来,对着喻太公的金身拱手,笑道:“我与喻公神交冥契,不比泛常,以后就是酒友了。”
陈腴听闻他如是说,第一反应便是瞧那黄惊大王的表情。
毕竟他可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结果黄衣先生却是面无表情,好似并不介意伥鬼所谓的神交。
陈故伸手抓了根筷子轻敲碗碟,引得众人侧目。
而他只是将目光又引向陈腴,说道:“你算是半个东道主,不如随便说两句,给席面起个头吧。”
胖婶眼力见儿不浅,按次序斟酒眼瞅着来不及了,立刻走到陈腴面前,给他满上八分三白酒。
陈腴两指并拢轻敲桌面,以示感谢,然后硬着头皮端着酒杯,站起身来。
言简意赅道:“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啊……”
此言一出,席面之上大的半人都是面带莞尔。
陈故眼神扫了一眼黄衣先生,道:“都听见没?就冲这话,咱也得先解决了菜食,要打要骂都放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
李顺福闻言,笑道:“那我可得吃快点儿,力争早些下席,免得一把老骨头还被殃及。”
陈故看向李顺福,又是赔笑道:“是我嘴上没把门,老太爷莫要介意,您是长辈,只管慢慢吃,只要您不放筷子,我保准不掀桌子。”
陈腴听见陈故称呼李顺福为长辈,也是一惊。
心想这李老太爷到底是什么来头?
在陈腴浅薄的认识中,无非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人不与仙斗。
李老太爷已经休致,就算曾经的身份再矜贵,也不至于叫陈老先生这般神仙人物自作后生相待吧?
他不知道的是,陈故是李梧的先生,李梧又是李老太爷的孙子,这辈分自然要差上一轮。
李顺福含笑点头,坦然受下陈故的撮捧,又是说道:“我这张紫檀彩漆描金花卉葵纹圆转桌,金贵倒是其次,却是个老物件,我的心头好,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还是能不掀就不掀吧。”
陈故连连点头,“老太爷放心,我省得的。”
然后他就是看向陈腴,提点道:“陈腴,转桌子啊,让老太爷先动筷。”
李顺福却是端起酒杯,颤巍巍站起身来。
耄耋之年的老太爷,要说身子骨多硬朗,那是虚的,尤其是多年为官,只要稍稍勤政,便免不了要为一方呕心沥血。
难怪他离不了丫鬟朱纯,陈腴见状,赶忙去搀。
李顺福一只手被陈腴托着,举起酒杯。
轻笑道:“今日,恰逢喻公诞辰,承蒙诸位宾朋拨冗前来,实在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些薄酒素菜,不成敬意,只怕怠慢了诸位。”
陈故、神会、吕嬴等人率先起身。
而后是施郎中、王鱼儿、申培。
李顺福没有继续说话,颤抖地手端着酒杯,看向一边低头的少年汪润,还有那黄衣先生。
双眼浑浊,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只是静静等着这二位之一的黄惊大王表态。
陈腴忽然有种学塾之中,被李夫子凝眸冷对的感觉,夫子从不骂人,最多就是不声不响,就这么盯着些顽劣的孩童,等他心虚发毛,再安静下来。
一旁的“王鱼儿”伸手,轻抬了抬黄惊大王的胳膊。
后者这才站起,不忘一只手提溜起那断脊一般的死狗少年汪润。
陈腴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连黄惊大王都要顾及李老太爷的面子?
陈腴是没想通其中关键脉络。
李老太爷都这个岁数了,自然百无禁忌。
他给你脸,你最好能收就收着。
尤其是对于黄惊大王这个对成神的执拗几乎魔怔的妖精。
说句不好听的,但凡李顺福今天两脚一蹬,撒手人寰。
不消几日,就会有朝廷来人,替他立庙封神。
老太爷若不是想着落叶归根,菰州府中一座府庙之中就得换上一位新的城隍老爷。
而现今,最次也是黄冈岭一山山神。
那黄惊大王还累累求索什么?不是白忙活一场?
李顺福看着满座皆起,笑容愈发和煦。
“老头我喧宾夺主,在此举杯,敬喻公,愿神恩长在,护佑一方,也敬在座各位,望从今往后,诸位万事顺遂,福慧兼修。”
一杯色白如银,香醇可口的三白酒下肚,李顺福面上也是当即添了几分酡红。
“转台面吧,既先喝了一杯酒,委实没脸再吃第一口菜了。”
陈腴扶着李顺福入座。
陈故便笑着解释道:“李老太爷来得稍晚些,有所不知,第一口酒,第一口菜,都已经有人吃过了。”
李顺福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看来大伙儿都很随意啊,那是最好,我也少些难为情。
他又道:“陈腴啊,凤栖不在,就委屈你坐到我身边来,替我夹菜了。”
陈腴干脆点头,自己本就是小辈,这是应有之义。
李顺福刻意道:“就坐我左边吧。”
陈腴一愣,那可就是主位了。
李顺福看穿他心中所想,笑道:“谁也不是正主,都坐随意些。”
陈腴看着李老太爷这副轻松随性的样子,也是不由被其感染。
管他面前是一群什么人,做什么?既然上了桌子,哪容得自轻自贱?
陈腴这才点头入座。
无论饭后情状如何,眼下总是吃饭为主。
“老太爷有什么喜欢的菜?小子帮你夹。”
李顺福笑道:“我这岁数,本该吃清淡些的,可我偏不习惯嘴里淡出个鸟来,就爱吃些重口的。”
陈腴了然,将目光投向席面上那几道浓油赤酱、味重色浓的菜式。
先是落在那一道黄焖麂子上,然后又是快速挪开视线,转投另一道响油鳝丝。
陈故看在眼里,摇头一笑。
心中笑骂,有心没胆的煨灶猫,师爷来帮你。
当即动手转了桌子,将一道黄焖麂子送到李老太爷面前。
“老太爷,村小鸡声冷,庖丰麂肉香,难得的野货,您先吃。”
李顺福一愣,自己这是被招呼了?
瞧陈故那一副热情招待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这食材是他上山猎取的呢?
陈腴心旌一动,偷瞄那黄惊大王的反应。
只见他一手按在桌上,骨节微微凸起。
“咳咳!”一边“王鱼儿”轻咳几声,传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陈故又是阴阳怪气道:“五年一年轮,八百年始成材的紫檀桌啊……”
李顺福也是投去目光。
浑浊的眼中情绪不明,轻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随着他动筷,夹起一块软烂脱骨的麂肉送入口中。
“王鱼儿”不由直摇头,心道,“有些过分了呐。”
黄衣先生收回了手,放置桌面之下,按住那少年汪润的髌骨。
桌下传来清脆的咔嚓声。
少年汪润好似受了髌刑,却也面不改色。
道家阴神有影无形,只可惜了一具成色不错的无漏子。
可叹自己终日打雁,终有一日是叫雁啄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