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岭,喻公庙。
神会和尚看着‘陈腴’日新月异的道行攀升,面色愈加愁苦。
事态的发展,好像有些超出他最初的预料。
是否再过十天半月,这位都要达到天人一线了?
嗯……那应该是不能的吧。
今日的‘陈腴’没有修行,而是要在山中随意逛逛。
这让神会和尚松了口气,他应该是遇到瓶颈了。
山中也不是从来无灵气,他需要适应现在。
要说喻让的闲逛有多随意,主要还是去那镜子窟踩点。
他是长本事了不假,所以神会和尚就更得看着他了。
万一打起来呢?
神会和尚不知第几次叹息交友不慎了,佛门在旦洲的根脚本就危如累卵,此事横插一档子,要是处理不好,自己将会沦为佛敌。
套着‘陈腴’皮囊的喻让刚一出门,就遇到自称是来遛弯消食的吕嬴。
‘陈腴’立刻邀请道:“吕先生,一起走走啊?”
吕嬴含笑点头。
在‘陈腴’随意的束发之中,一条小黑蛇忽然探出头来,也是笑着打招呼,声音娇糯。
“吕先生好!”
吕嬴还是点头,笑着回道:“珊珊你好。”
极少被称呼本名的胖婶受宠若惊,顿时觉得这吕先生才是真读书人,温和儒雅,彬彬有礼。
三人并肩而行,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
占据陈腴身子的喻让忽然道:“吕先生,你还要在这山中待多久啊?”
吕嬴想了想,说道:“此次是为重修县志而来,职责再说,县衙的下派为期一年,在这里,我打算先待上三个月吧。”
喻让闻言,不由揶揄道:“在这小地方逗留三月,吕先生想要先闲后忙是吧?看来新县志已经成竹在胸了。”
吕嬴自嘲一笑,“没有的事情,我这职事无成,虚食俸禄,可不值得撮捧啊。”
胖婶看着这两人有说有笑的,怎么感觉是相识已久啊?
可恨陈腴那负心汉,就这么抛下自己和姬月出去浪荡了。
自己只得跟着喻太公身边,天天看他修行,结果也是目瞪口呆,险些幻化人形,懊悔拍大腿啊。
只怪自己开慧早,生的却晚,事到如今才确定,这喻公也是了不得的大腿。
他和黄惊大王的神道之争,自己已经左右摇摆过几次了,眼下可不能再首鼠两端了,从今往后,她将是这朝廷认证的福德正神的忠实拥护。
喻让却是伸手插入发丝,一把扯住胖婶。
笑眯眯道:“大人要说话了,你一边傻去。”
说罢,便大喝一声。
“走你!”
在一声“哎呦喂”中,胖婶扭曲的身形便被呼啸抛出。
吕嬴见状,摇头失笑。
三人边走边聊,逐渐行至山中学塾旧址处,一棵大香樟树前。
忽然,喻让停步,发出感慨。
“这学塾开办了三年,而后陈腴跟着李夫子再研学两年,最后李夫子离乡了三年,算算时间,刚好是八年前吧。”
他顿了顿,看向吕嬴。
吕嬴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表示静待下文。
心中却道,“好生硬的引出啊……”
喻让继续说道:“我记得这边来了个假道士,专逮学生算命,医不叩门,卜不送人,他倒有高人做派,往地上一杵,还真骗到几个卦钱。小腴子也是傻,找那假道士算我什么时候能恢复香火。”
吕嬴只道:“孩子也是一片好心呐。”
喻让无奈道:“结果那傻小子自然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又被骗了不少测八字,看面相的钱。”
吕嬴为陈腴辩解道:“他是想心诚则灵,所求所为,还是喻公。”
喻让点头,笑问道:“吕先生,你猜那假道士都说了些什么?”
吕嬴配合道:“愿闻其详。”
喻让掀唇一笑,“那假道士说他八字死绝,命宫空亡,本来应当早夭的。”
吕嬴不以为意,“可他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喻让说道:“假道士还说,就算他侥幸渡过了早夭之劫,依旧是六亲缘薄,妨克父母,子嗣缘薄,命宫阴暗,可能活不到十八岁……”
吕嬴面色如常,“卜筮之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必过分当真。”
喻让顶着一张陈腴的脸皮,盯着吕嬴,说道:“还有三个月,小腴子就要十八了,吕先生你说巧不巧?刚好在你走之前,还能赶上这小子的生辰。”
神会和尚不爱动脑子,因为有教义言说,“心地无痴自性慧”,但这不代表他傻。
喻公这话,明摆着是说,吕嬴就是来给陈腴护道的。
吕嬴却面不改色,点头道:“那是挺巧的,我走之前,一定要给他给下碗长寿面吃。”
喻让点了点头,又道:“那道士还问,陈腴这个名字是谁取的,问他上学多久了,山中亲朋好友多不多,陈腴一一回答,当时他还叫‘陈鱼’,一条鱼的‘鱼’,才上了没几天学,家中无亲,自己无友。”
喻让笑道:“道士说谢天谢地,这个‘鱼’字不好,甚至姓也不好,若是尽早改名易姓还有机会补救,就怕读书久了,夫子晨昏点名,同学日日呼唤,连自己都认定了,再改也于事无补……”
吕嬴这回有些好奇了,却只问道:“这‘鱼’字怎么就不好了?他是怎么说的?”
因为这个“鱼”是吕嬴给他取的,所以他才在意。
喻让默默再翻看一遍陈腴髓海中的记忆,好在这小子过目不忘,耳闻则诵,便是原话复述。
“测字之道,贵在拆解会意,观形悟神,‘陈’之左耳乃‘阜’变,喻根基;‘东’属木,木虽生土,然木盛反克,根基动摇,命途多舛。再观‘鱼’字,鱼本游于水,今受困于陆地之‘陈’,恰似失水之鱼,空有灵动之姿,却无腾跃之机,生机尽缚也。”
吕嬴当即摇头,“莫名其妙,这文字之道,千变万化,用来坑蒙拐骗,想要自圆其说,再简单不过了,不可信。”
喻让点头,附和笑道:“小腴子当初也没信,因为他身上没钱了,假道士帮他改名也要钱的,但后来他夫子李梧却信了,还给他改名为‘腴’,以金、土平衡木盛。”
吕嬴微微皱眉,其实这事在他初次拜访李府之时就听李老太爷说了,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吕嬴轻声道:“亏得李夫子还是个读书人,此举太过迷信了,如此行径,不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算名可以改,姓总不能改吧?”
喻让不禁拊掌,故作咋舌道:“巧了,吕先生还真是一语中的,那假道士问,这孩子是不是随母姓?如果可以,改随父姓会更好些。”
吕嬴倒是有些好奇那个“假道士”是谁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疑惑道:“陈腴不就是随父姓的吗?难道他母亲也姓陈?”
喻让看他继续装模作样,也是咬牙笑道:“这我也很想知道啊,小腴子她的生母到底姓甚名谁呢?”
一旁的神会和尚听了半天,若有所思,旋即又是摇头,好险,差点陷入贪求分别之执。
好在自己修持不够,不会那宿命通。
神会和尚转身就走,也不看着‘陈腴’的身子了。
至于接下来两人的对话,他半点儿都不好奇。
……
群玉山,信宿峰。
姬月踏上花路,娇女随身夹道。
不自觉低头,能从花瓣之间露出山下风光,这种感觉并不脚踏实地,总有些惴惴。
自己脚上则是向李府朱纯姑娘借来的素白色云头鞋,虽然形制好看,但一些土渍还是明显。
再看一左一右,两人赤足,却是纤尘不染。
陈腴的视线由她,欸!这是在乱看什么呢?
在群玉山中,有些地方,是那霓风真人也无法随意挪移搬运人身的。
故而两个姑射峰仙子随侍姬月,并非只是出于礼节。
两人灵气牵连,定住山风,一人开道一人引路,带着姬月去往郁木福地之中的姑射峰。
不过片刻,便是来到一座并不峥嵘崔嵬的山峰之前。
林薮相交,郁郁苍苍,木含秀气。
山中有湖如镜,倒映宴乐之景。
座席寥寥,仅有师爷陈故、夫子李唔、霓风真人沈昧。
还有首座之人,竟是一位花信年华,绰约多姿的女子。
八成就是那位地仙老祖了……
看着可半点儿不老。
随着姬月的到来,四人抬头,陈故伸手招笑道:“来得正正好,刚开席呢。”
首座女子也是投来目光,微笑颔首。
姬月身侧两位女修便是伸手一引,没有多余动作,看架势是要让客人先行。
此刻冯虚之处,不高不低,五丈左右,却是花路尽头。
陈腴咂摸出些不对劲啊,这是故意的?
看起来宴无好宴啊。
姬月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有些犯难,问陈腴,“咱要怎么下去啊?”
陈腴有恃无恐,笑慰道:“直接走,又不是没大人在。”
姬月信他,一步踏出。
霓风真人就要出手接引。
陈故却是轻咳一声,面色不善,这是演都不带演的了?
这老帮菜,不会真以为在福地之中,就能有恃无恐吧?
李梧在护犊子这方面,不逊先生陈故,身边无鞘的银钩剑后发先至。
由下剔上,切开那一整条花路,琼片凋落,漫天花雨,两位女修花容失色。
银钩剑稳稳当当出现在姬月脚底,载着她缓缓落地。
李梧没看主场的地仙老祖,姑射山主人,而是同沈昧说道:“老真人,这是下菰学宫陈祭酒的佩剑银钩,我驾驭不好,惊惶了两位仙子,还请恕罪。”
沈昧摇头,笑得勉强,却是没有说话。
陈故对着姬月招手,“好孩子,来我这边。”
姬月点头,过去入座。
陈故没有客气,直接指着首座女子,给姬月介绍道:“霓风真人你已经见过了,这位是道家第八郁木福地的主人,紫霄元君,按辈分,按年岁,都是霓风真人他奶奶辈的。”
姬月转头看去,这位紫霄元君,玉肌星眸,乌发挽作蛇髻,神色慵懒,随意斜插玉簪,几缕青丝垂落在鹤氅之上。
对方也是投来目光,双眼如含星子,即便没有任何厉色,也有一种凌驾凡尘的高高在上。
紫霄元君含笑,明知故问道:“这位就是瑜池峰孟良的姐姐吧?”
姬月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却听陈故善解人意道:“不用打招呼,你是小辈,安心吃席就好。”
陈腴却是没有任何谨小慎微的感觉了。
他只记得师爷说过的话。
等自己出山之后,即便有幸横渡诸洲,再见诸多前辈高人,也不过曾经沧海。
山中见到的,已经顶了天了。
紫霄元君看着姬月,眼神深邃,却是透过皮囊,直视本就没有形质的陈腴。
“还有一位是怀安先生的徒孙?”
陈故点头,毫不自矜,面上贴金道:“也幸亏是我徒孙,不然又是一个受害于群玉山的苦主。”
紫霄元君面色淡然如常,只道:“甚幸如此。”
陈故摇头,果然无可救药。
心知只因陈腴是自己的徒孙,她才这般说话,换作旁人,她非但不会有任何表示,反倒会认为这是一场天大的恩赐吧?
陈故看了看一旁的霓风真人,面露愧色。
这沈昧倒是比她更像活人,那没办法,这紫霄元君活太久了,只要一直待在这福地之中,几乎天地同寿,哪还有人性可言?
不然为何有一个词叫老物可憎?
紫霄元君只道:“人齐了,那就上菜吧。”
然后就见一众仙子举案,流水一般。
三五个盘子一出,几上满是清香袭人的四时果品。
陈故给姬月挑了些灵气充足的,放在面前。
陈腴见状,不由腹诽,“这群玉山干脆改成和尚山算了,连神会师傅也不全茹素啊。”
姬月以心声回应道:“不急啊,再等等就有了,我少吃点,给你留着肚子。”
陈腴顿时失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倒真像是哄小孩了。”
面前朱柿、鲜荔、秋梨、银桃,姬月只挑了一个最小的荔枝,浅尝辄止。
一旁陈故见状,体贴问道:“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姬月坦然道:“等吃肉。”
陈故轻磕酒杯,对那主桌之人说道:“紫霄元君,听见没,我可是和孩子说过有肉食人家才肯来的。”
紫霄元君只道:“莫要着急,有的。”
陈故呵呵一笑,“就算后头有,也放不下了啊,你这条几能有多大,多些果品就少些肉食。”
紫霄元君道:“肉食确实不多,仅有四道,龙肝,凤髓,熊掌,龟肉。”
道家门派众多,少数可以娶妻置室,多数都能在非斋之日喝酒尝荤,仅有三厌,天厌雁、地厌狗、水厌乌鱼。
龙肝凤髓?!
姬月闻言一惊,这世上真有传说之中的龙凤吗?
陈腴倒是还好,他小时候真见过凤凰,就在自己门前的老桐树上。
换个角度想想,人都能修成神仙都了,那鳞虫和羽虫之首会沦为神仙的食材也无可厚非。
陈故别有用意,笑着为姬月解惑。
“数千年前,这位紫霄元君,与九位同契道友得仙人赠十尾鲤鱼,后隐居此山,以湖畜养,其中九鱼化龙,九人皆是乘龙飞升,徒留紫霄元君,因着还算修行勤勉,占据地利,成为地仙,而今悠悠千载岁月已过,这湖中有繁衍出些龙属也不奇怪,至于凤属,凤象者五,族裔那就更多了,咱今天是有口福,但也不必太过惊奇。”
姬月点了点头,虽说无惑,却还是有些讶异的。
陈腴却听出了师爷话里的机损,什么十人隐世,九人得道,剩下一个还是占据地利才成就地仙的。
这已经算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了。
不是陈腴眼高于顶,小觑地仙,他甚至都不知道地仙是什么。
但在陈腴的认知中,偏偏有这种自信,别他现在道行虽浅,但只要放开了采撷灵气修行,境界攀升,压根就没任何难度。
紫霄元君被陈故如此羞辱,却是不以为意。
什么地仙?
只要在郁木福地之中,自己就是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