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斯.拉蒙德把最后一张表格填好，塞进文件柜的时候，窗外的霓虹灯已经亮成一片。

　　因为写了太多字，他的手指有些酸痛，他破旧的衬衫袖口，磨出的线头也更多了。

　　哥谭市儿童福利局每年从市政厅得到5300万美元的资金，用于支撑15个少年儿童相关的福利项目，给超过8万个困难家庭提供食品补助，建立了20个长期维持的街头少年儿童收容点和食物发放处。

　　为此，福利局建立了专门的机构，拥有专用的大厦容纳超过200名员工和20家协作企业。

　　不过，这栋楼里真正每天奔波各地具体办事的人并不多。而且具体办事的，都是地位最低也最不受重视的一批人。

　　比如拉蒙德，他是经验丰富而且也成熟干练的工作人员，所以一个人就负责了7个收容点的维护和食物发放。因为底层员工薪资过于微薄，上周连续有两个同事离职，拉蒙德又不得不临时接了一大堆的文书。

　　他数了数，光是今天下午，从奈何岛回来以后，就经手了七份紧急安置申请，其中四份是因为长期的家庭暴力，三份是因为家庭主要成员死于街头暴力……在哥谭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任何事都和暴力脱离不了关系。

　　这七份申请最终能落实的只有一份，拉蒙德认真核实过，还两次去孩子的家里，现场做了确认，然后亲自安排了可选范围内，最合适的安置家庭。

　　另外有三份申请发出的时候，孩子就已经逃离了，不知所踪。还有三份需要补材料，可社区里反馈说，那孩子的家里就没人能干这个。所以拉蒙德一家家的打电话询问，然后自己把表格填完，做到手续完整无误，然后自己把这申请否决。因为他非常确信，合适的安置家庭可遇不可求，如果把孩子直接扔到州北的收容所，那是对孩子最残酷的迫害。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九点多。

　　下楼梯的时候，膝盖又因为久坐僵硬，别了下。他不得不扶着墙歇两口气，好在当场只有刺痛，夜里可能会肿。

　　距离办公室最近的面包房，已经放下栅栏收工。拉蒙德瘸拐的身影被路灯打到墙上，晃动成可怕的阴影。老板科尔曼吃了一惊，顺手抄起棒球棍，等到发现是老顾客上门，才松了口气，隔着防盗网，递给拉蒙德一袋半价处理的糕点。

　　拉蒙德拎着糕点，贴着墙根走过四个街区。经过第二个街区的时候，看到本地的黑人暴力团伙正在抢劫一家超市。拉蒙德连忙往阴影里躲着更深些，甚至还下意识地收紧了啤酒肚，以免自己成为那种看起来就适合抢劫的目标。

　　虽然他的公文包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半价糕点以外，并没有值得抢劫的东西。

　　但那才格外危险，万一暴徒恼羞成图捅刀子呢？

　　因为躲进了最深的街角，拉蒙德一不当心踏进了消防栓漏水形成的积水塘，皮鞋被浸透了。

　　这皮鞋还是他妻子在世的时候买的，现在已经很旧，鞋的质量本身也一般，表面立刻就起了皱，水渗透进了鞋底，踩一脚就咕叽作响。

　　拉蒙德叹着气，走完剩下的两个街区。

　　他住在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里，五层。因为膝盖疼，爬楼很费劲，他用了十分钟才站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摸黑按下开关。

　　公寓很小，只有半扇窗透气，除了几样最简单的家具，什么都没有，到处脱落的墙纸泛着霉味儿，而且隔音很差，非常吵闹。没办法，拉蒙德经济条件也只能支撑这样的房子。

　　房间里最干燥的一小块地方，拉蒙德用来摆放了他以前的东西。比如前妻留下的围巾，女儿的玩具，还有全家福照片。除此以外，没什么需要在乎的。

　　他瘫在弹簧嘎吱乱响的沙发上，慢慢地把糕点吃掉一半，剩下另一半准备当做明天的早饭。吃了几口，他随手打开电视，晚间新闻里又一次出现了政客们笑容可掬的脸，还有他们匪夷所思的政策宣传。

　　拉蒙德花了一下午才压下的怒火再一次升腾起来。他把手里的蛋糕猛扔到屏幕上，然后几乎跳起来，疯狂地拔掉电视机的电源插头。

　　这个国家病入膏肓了，这个城市病入膏肓了，这个城市里底层的恶狼在杀人，上层的恶狼也在杀人。而且底层的恶狼完全是在上层纵容下成长起来的，他们所做的恶，及不上那些大人物的百分之一。

　　拉蒙德的前妻，就是在五年前的某天出门闲逛的时候，死于一个街头流浪少年的狂躁袭击。按说拉蒙德应该从此把街头流浪的小孩子们当做敌人，他应该赞成市长的政策，可惜拉蒙德太懂了。

　　他起初不知道那个少年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磕嗨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于是花了点工夫去查，作为青少年福利相关的市政工作人员，这不难查到。然后他就发现，这少年竟然是他在七年前亲手安排重新安置的，理由是孩子的家庭没法负担生活费用。

　　可是，在州北的收容所和安置家庭里，这少年经历了最可怕的虐待和侮辱。残酷的现实把他扭曲成了疯子和杀人犯……而他本来不至于此，本来他只是生活拮据罢了！最多小偷小摸罢了！在哥谭，这能算事吗？

　　是拉蒙德把他送进了地狱，而地狱的魔鬼反噬了拉蒙德的家庭。

　　过去这些年里，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乃至十次了。拉蒙德亲眼看到许多被收容者的档案，看到他们的犯罪报告和死亡报告，他越是深入调查，越是触目惊心。

　　哥谭腐朽的体系打着人道的旗号，做着最可怕的勾当。被送到州北收容所的孩子，只会遭到批量虐待！批量谋杀！批量制造成魔鬼！

　　从此以后，拉蒙德特别关注州北的收容所。他在保证自己工作的前提下，竭尽全力地阻止任何孩子被送过去，然后尽量多地分发食品券，至少让孩子们别饿着。

　　他曾经想过要做的更多，可惜他不敢。

　　好在最近两年里，由于拨款越来越多地被挪用，被各种大人物们瓜分，对流浪少年儿童的收容的安置工作越来越陷入泥潭，渐渐地，只摆个样子给上面看。这又让他的心情好了些。

　　可这一次……

　　看得出来，那些大人物们是当真的。或许这段时间以来，哥谭的动荡让他们警惕了，让他们不满了，可他们想到的就只有如此愚蠢的政策。拉蒙德可以百分之百的断定，这个政策由市长宣布出台，但背后是儿童福利局的上层在推动。他们想获得更多拨款，然后瓜分拨款，得到好处。

　　这一来，地狱又要开启了，无数人会因此遭难。怎么办，坐视？还是想办法阻止？

　　拉蒙德按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今天他隐约听到一个消息，说奈何岛上那个叫杰森.莱特的年轻人，现在是个狠角色了。杰森昨天杀了费什.穆尼和她的部下们，又杀了绑架孩子的许多罪犯。

　　真好，真痛快！

　　拉蒙德知道，那消息多半是真的。他去奈何岛分发食品的时候，见过杰森许多次，两人算老相识。他几乎是看着杰森在这几年里像吹气球一样疯长，成为超规格的猛人，也早就听说杰森身为街头承包商的各种战绩。

　　以前，拉蒙德挺羡慕杰森。他私下里觉得，一个强悍的年轻人确实应该做些大事。可惜他自己与杰森相反，只是个怯懦、卑微而且无能的中年人。

　　但现在，被强行压制的想法再度升腾，这一次无法遏制。

　　我要阻止那些混蛋，我要宰了他们。我早就想这么干了，我就要这么干！

　　拉蒙德用力推开窗，笨拙地攀了出去，沿着防火梯往后巷走。

　　半个小时后，哥谭钻石区北面的某座高级公寓楼下。

　　哥谭市议会的埃尔福特议员挥了挥手，让秘书开车离开。

　　这座公寓里，安置着他非常喜欢的一个情妇，他每周都会来这里住两天。但作为儿童福利和教育等委员会的成员，埃尔福特非常爱惜羽毛，从不会把车停在这里。所以每次都得麻烦秘书把车开走，第二天再来接。

　　今天他格外高兴，因为市长既然已经决定要启动安置流浪少年儿童，清理街头的计划，他在议会推动的拨款也很快会跟上。粗略估计，他通过下属的几家公司，至少可以从拨款里截流30%。这笔巨款足够他挥霍十年。

　　埃尔福特在走向公寓正门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看了很久但没舍得下手的私人游艇和名贵的钻石项链，然后他又想到美丽的情妇在私人游艇上一丝不挂，唯有胸前价值数十万的项链烁烁发光……这个想法让他的血液加速流动，从脑子一直冲刷到两腿之间。

　　这时候，一个戴着滑稽猪头面具的人出现在眼前，就格外让人不耐烦。

　　“先生，要个气球吗？”面具人问。

　　“滚开！”埃尔福特喊了一声。

　　“先生，我确定你需要一个气球。”

　　什么胡言乱语？我要气球干什么？

　　埃尔福特借着路灯的灯光看看那人，发现他手无寸铁，还推着一个扎满气球、放着许多儿童玩具的小推车。这是哥谭很常见的小贩打扮。

　　“闪开！”

　　埃尔福特伸手推了下，随即手上一沉。

　　那个面具人动作异常熟练，手腕一抖，就把一副冰冷的手铐套在了埃尔福特的手腕上，然后快步后退。

　　他仰面看着小推车上五颜六色的集束气球腾空飞起，月光下，其中有一个白色气球特别显眼，应该是个气象气球，而且是能带上百公斤负载，腾空好几天的大家伙。

　　那些气球可真大，也真多，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混蛋又为什么要铐住我？

　　埃尔福特晚上和几名同僚共进晚餐。他实在很高兴，多喝了点酒，这会儿脑子有点转不过弯。随即他手腕一疼，先是手臂被猛烈拽起，然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救命！救命！”

　　埃尔福特连声大喊。可是气象气球晃晃悠悠，急速上升，他的喊声飘散在风中，很少有人听到。在他的眼里，地面的建筑变得越来越小，然后被层层云雾遮盖。在云雾里，他感到异常寒冷，血液渐渐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