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夜访
夜已深,三更过。王执事府内一片寂静。
廊下几盏孤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映出屋檐和柱影,在地面上时长时短,如影如魅。
周锐并未如王执事所言,在子时后就寝。
他盘膝坐于厢房床榻之上,眼闭神凝,看似入定,实则警觉不减。
院内动静、墙外风声,皆在他感知之中。
府中气氛沉闷压抑,如雨前低压。几名仆人早早关门闭户,连起夜脚步都轻得像飘过去,没人敢惊扰这根紧绷的弦。
这时,府门响起三声轻叩。
声音不大,却在寂夜里格外清楚。
门房老仆听见动静,披衣前去。
片刻后,领进来一名劲装汉子,腰间挂刀,步履沉稳。
他正是广顺镖局总镖头,李统头。
王执事似乎早料到今夜难安,仍坐在会客厅,独自饮茶。
苦茶早凉,气息却仍沉稳。
周锐悄无声息地出了厢房,身形贴地,藏身在厅外的紫檀屏风后,屏息凝神,静听厅内动静。
“王兄,深夜来扰,还望莫怪。”李统头抱拳,语气客气中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直率。
“李总镖头深夜到访,可是有事?”王执事语气平静,只是略显疲倦。
“算不得什么大事。”李统头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件长条物,置于茶案上,轻轻揭开,是一柄旧刀,连鞘,刀身古朴。
他望着那刀,眼神复杂:
“王兄,还记得它么?十多年前,郭柱首还在。
那时我们广顺镖局初到岭南,受了青枫坡一劫,几乎全军覆没,是郭兄亲自带人连夜出城,把我们救了回来。”
他顿了顿:“事后,他将这刀交给我,说‘江湖路远,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如今他老人家已去,我也该将刀还回。
物归原主。从此……旧情到此,恩义两清。”
屏风之后,周锐听得分明,心头一沉。
还刀断情,两不相欠?这不是示好,这是划清界限,是在暗示王执事别再抱残守旧了。
厅内沉默片刻,王执事才开口,语气仍旧平和,听不出情绪波动:
“郭兄高义,李总镖头念旧,王某心中佩服。
只不过,这刀既是他当年亲赠,便是咱们两家情分的凭证,又怎好说归还?”
李统头笑了笑,只是苦涩。他举杯抿了一口,话锋却是一转:
“王兄,话虽如此,可如今……岭南不比当年了。”
他语气放缓,却更显压迫:“柱首爷一走,铁匠营群龙无首。
你我心里都清楚,人心已乱。那几家城里的堂口,动作很快,早已暗中联起手来。
不光如此,连青山、天衡两馆,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如今他们说话,其他人得掂量几分再回话。这风向,变得快得很啊。”
他话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了几分,仿佛怕被外人听了去:
“还有州府那边,听说前几日执政台有人亲自点名,要借徐庆元那案子,把岭南这些年的旧账一并翻出来。
这可不是寻常的风头,是官面上的大事,是从上头吹下来的寒风,咱们这些江湖中人,可顶不起。”
他轻轻放下茶杯:
“王兄,你是明白人。眼下局势已明,若能顺势转舵,与那几位如今真正能做主的……
坐下来,喝杯茶,说几句旧交,那是给人留面子,也给自己留退路。
哪怕不为自身前程,也得为王府上下这一屋子老小着想。”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可你若还执意苦撑,偏守着那点过时的人情旧义……只怕再过不久,连还能与你好好坐下说话的人,也要换一批了。”
这话听着温言软语,实则句句藏锋,层层递进,犹如刀刃贴近脖颈。
厅中沉默片刻。
王执事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凉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淡淡开口:
“李统头一番厚意,我……心领了。夜深风凉,送行就不必了。”
话说得不疾不徐,既无怒意,也不显退让,仿佛对方那番警示,不过是一阵掠过屋檐的风。
他没有应承,也没有回绝,只是将那份威胁包裹着的人情,轻轻拨开,不沾身,不留痕。
那柄旧刀,始终安静地躺在桌上。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它一眼,那不是一段恩情的象征,而是一道门槛,一旦迈过去,便再无回头的余地。
李统头见状,知道自己今日的目的已然达到。
他并未带走桌上那柄旧刀,只是对着王执事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屏风之后,周锐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那李统头,从进门到离开,话虽说得多,脸上却少有真正的笑意。
他面前那杯茶,更是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喝下一口。
他说着敬重故人的客气话,行的,却是逼人站队、割裂过往、甚至可以说是背叛恩义的威逼之礼。
待李统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王执事才仿佛被抽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一般,缓缓地坐回了椅中。
他静静地盯着桌上那柄在灯火下闪烁着微光的旧物,良久,才用一种几不可闻的的声音,低声自语道:
“郭兄啊郭兄……你我相交半生,情同手足。
你死得……当真是冤枉啊!可如今,我……却要靠着与你这等旧日袍泽的情义做切割,才能勉强换来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这……这他娘的,又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周锐在暗处听得清楚,心里却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李统头这番话,说得温和,实则已是最后通牒,是一次留情,也是一道警告。
他今日将这柄代表着郭柱首恩义的旧刀亲手送还,看似循礼守节,实则是逼王执事在恩义与现实之间做出选择。
要么,彻底斩断与郭柱首一脉的旧情,放下他惨死背后的真相。
从此俯首听命于那个以堂口为核心的新兴利益集团。
如此,表面上还能保留几分虚情假意的交情,暂时太平。
要么,就等着他们拿所谓“执政台清旧账”的名目动手,顺藤摸瓜,把柱首之死搬上台面,强逼王家表态。
切割也好,牵连也罢,一顶“知情不报”、“包庇同党”的帽子扣下来,可不只是丢人这么简单。
归刀是假,试探和威胁才是真。
王执事回的那句“老友好意,心领了”,听上去平静,实则……也撑不了几次来回。
再不做决断,王家失去的,恐怕不仅是铁匠营的名义地位,而是整个家族在岭南的立足根本,甚至一家老小的性命安危。
周锐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柄旧刀上,灯火下,刀锋泛着一层幽暗的冷光。
他静静看着,面无表情,心念却在暗流中翻动。
——这一刀,若真落下,不只砍向王家,也足以将整个铁匠营打个稀烂。
等堂口彻底掌控住行会局面,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多半就是控制兵器之源,而那,终归要落在我们这些打铁人头上。
周锐微不可察地收紧了手指,重新权衡了一遍局势。
我得留下来,不只是为了还王执事那点旧情——
我要看清楚,堂口接下来怎么出招。
他们若真想吃下铁匠营,不可能只靠威逼。
下一步会是拉人、设局、分利、投名状……
而我,就在这局里。看得清、才走得稳。
若真要有人顶得住,那必须是心不动、脚不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