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夜撤离
残月如钩,悬挂在沂州城外的夜空,金军大帐内,数十支牛油火把剧烈摇曳,将人影扭曲的投在毡帐上,如同鬼魅般晃动。
帐外秋风呜咽,夹杂着伤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血腥味、金疮药的苦涩与马粪燃烧的焦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完颜慧儿单膝跪在地毯上,银甲已失去光泽,满是尘土,头盔早已摘下,发髻散乱,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额前。
“父亲,是女儿失职……”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调。
完颜檀奴斜倚在交椅上,烛光将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沟壑分明。
他摆摆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似乎让他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我儿无须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侍从慌忙递上参汤,却被他挥手打翻,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魏胜……”他喘息着用绢帕擦去嘴角血迹,抓起鎏金酒杯一饮而尽,“确实超出我等预料,我儿用如此轻微的代价认识自身不足,值得。”
“万户!”亲兵掀帐闯入,“沂州城东有动静!有人趁夜泅渡护城河!”
完颜檀奴眉头一皱,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帐内温度似乎骤降:“我军早已将沂州围得水泄不通,那贼人派出的信使尽数截杀……”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转头看向女儿。
完颜慧儿猛然起身,铠甲哗啦作响:“坏了!魏胜在进城前就派出了信使!”
她的靴子碾过地上的瓷片,在帐内来回踱步,“魏胜或许本无死守之意,但山东群寇有!他们正想夺取莒州割据山东,如今沂州在手更合其意!”
她突然驻足,烛光将她的侧脸照得半明半暗:“父亲,贼兵不日将至,需早做打算!”
帐外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传令兵滚鞍下马时,背后的箭囊里只剩三支羽箭。
“报!卢万将军前锋已过滕州,距此不过五十里!”
完颜檀奴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他撑着桌案艰难起身,肩上绷带顿时渗出新鲜血迹。
“来得正好。”完颜檀奴冷笑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砸出沉闷的声响:“卢万家奴已率援军赶来,这些贼寇以步卒对我大金精锐骑兵,简直自寻死路!”
转向女儿时,他眼中的杀意稍缓,眼中慈爱一闪而过,“我儿不如想想,如何让那魏胜早日出城逃命吧。”
两日后,沂州西北三十里的官道上,晨雾浓得化不开。
卢万家奴的先锋骑兵正在休整,战马低头啃食着带霜的枯草。
“嗖!”一支鸣镝突然划破雾气,紧接着箭雨从左侧山崖倾泻而下,箭矢穿透皮甲的闷响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有埋伏!”金军百夫长刚举起包铁木盾,就被一杆丈八标枪当胸贯穿。
浓雾中冲出无数头裹红巾的长枪兵,当先大汉手持铁枪,枪头红缨早已被血染成紫黑色。
李铁枪双眼在晨光中泛着骇人的凶光:“金狗!还我百姓命来!”
铁枪横扫,三个金兵喉间同时爆出血花,但在他没注意的地方,战场边缘已有金军轻骑悄然离去。
正午时分,当李铁枪率部追击溃兵至开阔地带时,脚下大地突然开始震颤。
卢万家奴亲率两千重骑从侧翼杀出,阳光下的铁甲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寒光。
原来那支溃败的先锋,不过是诱敌深入的鱼饵!
“中计了,撤!快撤进沂蒙山里!”李铁枪的吼叫声淹没在铁蹄声中。
副将带着残部向北狂奔,而他率领三十亲兵死守隘口,铁枪舞成旋风,虎口上的旧伤疤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枪杆蜿蜒而下。
亲兵接连倒下,最终逃入沂蒙山时,身边只剩七个血人。
山路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刃,间或能看到倒地不起的义军士卒,多数人胸前插着羽箭,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沂州城头,残阳如血,魏胜扶着斑驳的雉堞,望着远处连绵的金军营帐。
夕阳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已经得知援军受阻,而金兵援军已至城下。
“都统。”董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是否……考虑突围?”
魏胜沉默不语,他转身望向城内,伤兵躺在临时医帐中呻吟,百姓们正在分发粮食,几个孩童躲在母亲身后,眼中满是恐惧。
突然,城下传来古怪的鸟叫声,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魏胜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二十年前八字军的联络暗号!
一名红衣探马被吊篮拽上城墙,他单膝跪地时:“奉我家主公之命,水军已抵沂水河口,子时便至,请都统做好撤离准备。”
沂水河面,一支悬挂狼旗的船队正顺流而下。
岸上哨兵瞥了眼熟悉的旗号,又继续啃起手中的羊腿,未做拦截,船队大摇大摆行至沂州城边。
金军大帐内,酒肉香气弥漫,完颜檀奴正与卢万家奴在大帐中设宴饮酒。
卢万家奴一脚踩在案几上,酒液顺着络腮胡往下淌:“檀奴老哥!”
他喷着酒气拍打完颜檀奴的肩膀,“明日看小弟如何破城!”说着突然打了个响嗝。
其帐下的一名千户阴阳怪气道:“听说老万户这些日子的斩获,还不够给女儿置办嫁妆?”
帐内哄笑骤起。
完颜檀奴依旧慢条斯理地切着烤羊腿,眉毛都没抬一下。
年过半百的他早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每次劫掠分得的财宝总是最少,同僚们常笑他是“守户之犬”。
完颜檀奴也不放在心上,只当他们是在放屁。
“懦夫!”卢万家奴见他没有任何反应,突然将酒盏砸在地上。
此时完颜檀奴却擦净匕首直接起身,帐外亲兵正比划着奇怪的手势。
“诸位慢用。“他不动声色的擦着手离席。
帐外,完颜慧儿银甲映月,她指着沂水:“父亲,那船队虽挂着我军旗帜,却驶向沂州城下,定是贼军,那魏胜今夜定会撤离,不如放他们离去?我们也好趁夜得城?”
子时的沂州东门,残月隐没在乌云之后,天地间只余几点火把的微光,魏胜立于码头,身后四千余士卒沉默列队。
他们甲胄残破,几乎人人带伤,却仍保持着严整的军容。
“武都头。”魏胜抱拳,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颤动,“此番多亏贵部驰援,否则老夫这数千弟兄,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武松连忙还礼,虎目在火光下炯炯有神:“老将军言重了。我家主公常说,天下抗金义士本是一家。”
他压低声音,“只是不知老将军接下来作何打算?”
魏胜望向黑沉沉的河面:“海州尚有数万百姓翘首以盼……”
“末将正要说此事。”武松指着下游方向,“若走水路直去海州,不仅要过两淮金军水寨,沿途还有完颜亮的巡河战船。阮统制提议,不如先顺沂水南下,与各路义军会师,再做打算,不知老将军意下如何?”
魏胜眼中精光暴涨:“妙哉!待老夫休整一番,再从陆路杀回海州!”
漕船在黑暗中缓缓离岸,吃水极深的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船舱里挤满伤兵,下层还堆放着从府库抢运的三千副铁甲、百余张强弩。
魏胜独立船尾,忽见沂州城头腾起冲天火光。
那是留守的死士在焚烧带不走的军械,烈焰将半个夜空染成血色。
“开船!”阮小七一声令下。
长篙点岸,漕船顺流而下。
魏胜最后望了一眼燃烧的城池,那里有他近千阵亡的儿郎。
突然,他拔出佩剑割下一缕白发,任其飘落在滚滚沂水中。
“将军这是……”身旁亲兵愕然。
“祭河。”魏胜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告诉不能回家的弟兄们,老夫定会带着他们的份,重新杀回来。”
当来二郎在破晓时分望见河面上的船队时,几乎以为是自己连日未眠产生的幻觉。
他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渐近的帆影,握刀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
自李铁枪战败的消息传来,他便如困兽般被钉在这沂水河畔。
若是继续赶往沂州救援,金军可能正在前方埋伏,若是立即撤退,金军便会尾随追击,到时撤退便会变成溃退!
一切尚不明晰,只能先派出更多探马开路,但金军游骑神出鬼没,派出的十二队探马只回来三队,还个个带伤。
进不得,退不能,只能在河滩上筑起营垒,眼睁睁看着日头东升西落。
“武都头!”来二郎看清登岸之人的面容时,声音都变了调。
武松大步走来,蓑衣上还滴着河水:“金军游骑已被我们引开,将军速速拔营!”
他指向指向雾气弥漫的下游,“三十里外有片芦苇荡,李铁枪的残部也在那等着。”
魏胜此时也踏着露而来:“老夫要即刻赶回海州,金兵既已至此,海州必在兵锋之下。”
来二郎却盯着魏胜左臂上的箭伤:“老将军,海州……”
“守得住。”魏胜豪气干云,“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金贼休想踏上海州城墙半步!”
他转身指向西北方,“那边有条古道直通海州,金人绝对想不到。”
武松还想再劝,却见老将军已翻身上马。
那杆残破的魏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四千残兵沉默地列队出发,他们运送的铠甲在晨雾中泛着冷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如同闷雷。
武松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主公的话:“汉家脊梁,从来都是这些傻子撑起来的。”
河风卷着沙尘掠过,他虎目微红,却终究没有抬手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