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领头铁匠闻声来看，就见场下，光头壮汉正翘着二郎腿坐着，慢悠悠地灌了一口酒，冲他咧嘴笑。

　　领头铁匠愣了愣，随后朗声道：“自然可以。”

　　“郧阳铁匠行会，欢迎各路朋友加入。”

　　说罢，不等场下人回答，他大喝一声：

　　“取流金来！”

　　待话音落地，不多时，行会大门再次打开。

　　众人翘首而望。

　　就见两名打扮利落的仆从，捧着一个锣样的银盘，飞快跑出，递到领头铁匠手中。

　　又有几名仆从抬来一座铁砧，砰一声，搁在场上。

　　就见那领头铁匠大步走到场边，弯下腰，手托银盘，让光头壮汉看了个仔细，又给折返回来的百姓们展示一圈，接着站直身子，正色道：

　　“此物名为流金，极为稀罕，乃是我们郧阳行会特有的考核之物，且只在每年的开炉大典这天才会取用它！”

　　“流金，如流水，如黄金，上品材料。”

　　说着，他托银盘的两只手忽地开始晃动，众人踮脚望去，就见盘中与真金无异的一大团金色物质，居然跟着动了起来。

　　先是慢慢蠕动，仿佛一团未酵好的面。

　　随着他手上动作不断加速，金色物质很快活络开来，变得如同面糊，越来越稀，越来越滑。

　　最后真的如水般在盘中流动！

　　见此异状，周围百姓皆啧啧称奇，即使有往年见过者，此时脸皮上也难掩惊讶。

　　有人担心那金水流出盘来，不禁出声提醒。

　　不过似是因为银盘材质特殊，那金水流到盘沿，便会自动堆积停滞。

　　待得展示完毕，那领头铁匠停下手中动作，继续道：“今日的考核规矩，便是在百锤之内，将这流金锤打成无法流动的金块。”

　　说罢，他转身走到铁砧旁，将流金小心翼翼地倒在铁砧上。

　　又对众人道：“规矩已然明了。”

　　“有意拜师者，请来吧。”

　　语毕，场外寂静无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无动作。

　　忽然有人问道：“不用烧红了再打吗？”

　　领头铁匠一笑：“直接打就行。”

　　“你要上来试试吗？”

　　闻言，那人不说话了。

　　现场响起一阵窃笑声，很快又归于平静。

　　又过了半晌。

　　“甚么鸟流金，让大爷爷来试试。”

　　只听光头壮汉忽然打了个酒嗝，口中轻蔑地说着，晃晃悠悠准备站起。

　　可他右侧忽地一轻，扭头去看时，只听见两个字：“我先。”

　　“……”

　　“有种。”

　　光头壮汉一愣，哈哈乐着，朝上台去的小孩竖起大拇指。

　　见有人上场，台上领头铁匠大喝一声：“取锤来！”

　　立刻就有两名铁匠抬来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排铁锤，型号各异，大小不一，但都是最常见的平锤。

　　这种锤的特点便是，锤头四方平整，没有突出之处，受到的重力、挥出去的打击力，完全取决于施锤之人施加力道的大小。

　　“王岳，扬州人士，年方十六。”

　　望着场上躬身挑选锤子的玉面少年。

　　黄秋谷戳戳侯炼，低声问道：“侯兄弟，你紧张不？

　　“有点。”

　　“诚实！但是你真没必要紧张！我跟你说，我在这开了三年戏班子，还真见过一次他们拿流金出来考核。”

　　“打这东西啊，一要控制好力道，二要控制好角度。”

　　“若是力道没控制好，力气小了，越砸，它就越软。”

　　“若是力道过大，一锤子下去，它就会碎成渣！”

　　闻言，侯炼立刻扭过头，望着黄秋谷，喃喃重复道：“你说力道小了，越砸就会越软。”

　　“力道大了，就会把它砸碎？”

　　“对啊。”

　　“那如果角度控制不好呢？”

　　“如果角度控制不好，没有往那玩意的中心砸，它就会像水一样流走。”

　　“像水一样流走……”

　　侯炼再次重复道。

　　半晌，他转过身，重新望向场中。

　　手忽然一紧。

　　于是扭头去看，发现妹妹不知何时走了上来，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暖和的。

　　侯小瑶在心底暗暗道。

　　她又盯着侯炼看了半晌，发现哥哥此刻神情早已恢复平日里常见的平静，短暂的慌张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不由也露出一抹微笑，将哥哥的手又握得紧了几分。

　　再看场上，名叫王岳的玉面公子此时已然选好一柄平锤，拿在手里掂了掂，扭头冲领头铁匠道：“考核规矩，能否改改？”

　　领头铁匠闻言，哦了一声，疑惑地望着他。

　　就听他继续道：“我不需百锤之限。”

　　“给我半刻钟，足矣。”

　　“半刻钟？”

　　那领头铁匠闻言，低着头算了片刻，微笑道：“可以。”

　　他根据经验判断，半刻钟，按行内学徒的水平，很难连续挥出百次高质量的打击。

　　眼前这个小子，明显也不行。

　　“无所谓。”

　　说罢，王岳缓缓上前，待仆从取来半刻钟的时香点燃。

　　于是右脚后挪，气沉丹田，双手握锤高高举起，目光凝视面前铁砧上的流金，确定好角度，猛然砸下一锤——

　　当！

　　一声脆响！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王岳再次举锤，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再次一锤——

　　当！

　　紧接着又是一锤——

　　当！

　　随着不断的重复，王岳手上动作非但没有变得迟缓，反而越来越快——

　　当！

　　当！

　　当！

　　一锤余音还未散尽，又是一声嗡鸣响起。

　　“好快！”

　　人群中不时有人惊呼出声。

　　半刻钟的时香才烧了不到三分之一，可王岳却早已挥出百锤！

　　又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一下，两下，三下。

　　渐渐地。

　　居然停了。

　　围观众人翘首以盼，就连光头壮汉，此时也从铁砧上站了起来，面色凝重地望着场中。

　　“成了吗？”

　　有人问。

　　他们眼巴巴等待王岳放下手中铁锤。

　　可最终只看到他僵在原地的背影。

　　滴嗒滴嗒滴嗒……

　　耳畔忽地响起一阵水滴声。

　　“那……那是流金！”

　　寂静的场外，有人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喝。

　　紧接着，所有人都仿佛被点燃，纷纷激动地呐喊起来。

　　“砸了那么多下，怎么会？！”

　　“不可能，这早已超过百锤了！”

　　“有猫腻！肯定有猫腻！”

　　所有人都在呐喊，可最终只等来了领头铁匠冰冷的宣布：

　　“王岳，考核失败！”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时香已然烧尽。

　　王岳将手中铁匠锤放在地上，嘴唇紧抿，默默走了下来。

　　“少爷……”

　　他冲满脸沮丧的老者摆摆手，张嘴说了半个“走”字，又戛然止住，踌躇片刻，重新在光头壮汉身旁坐了下来。

　　沉默。

　　半晌。

　　光头壮汉猛地站起，大步走上台去：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