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过无痕剑无声
剑影那句“你已踏上归途,万年封印终将破除”像一记重锤,砸得陆寒耳中嗡嗡作响。
他盯着那半透明的剑身,上面流转的纹路与胸口的剑纹如出一辙,连发烫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掌心还残留着碑面的凉意,可血脉里却像烧起了团火,从指尖直窜到后颈。
昨夜那阵凉意原来不是错觉,此刻倒像是某种蛰伏的东西被唤醒,在皮肤下蠢蠢欲动。
“轰!”
整座剑碑阁突然剧烈震颤,陆寒踉跄着扶住最近的石碑。
原本排列成北斗状的三十余块石碑同时泛起青光,最中央那座最高的石碑表面蛛网簌簌脱落,露出深青色的石质,竟有细小的裂纹顺着刻痕蔓延。
半空中的剑影突然暴涨三尺,剑身嗡鸣如雷,数道剑气从剑尖迸发而出,擦着陆寒耳畔钉入墙面,在青铜门上留下深寸许的剑痕。
“退开!”
周衡的喝声带着灵力震荡,他不知何时已掣出腰间铁剑,玄色道袍被剑气掀起,额角青筋凸起。
陆寒这才发现,方才还站在门口的周衡此刻已挡在他身前,剑尖斜指空中的剑影,可握剑的手背却绷得发白。
显然这看似随意的防御,实则用了十足力道。
更多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执法堂!”
“封锁剑碑阁!”
七八个玄色法衣的修士破门而入,为首者腰间悬着刻有“执”字的青铜令牌,正是执法长老陈松。
他扫了眼满室乱窜的剑气,瞳孔骤缩,反手甩出三张金色符纸。
符纸遇风即燃,在阁内布下一道金色光罩,将乱窜的剑气尽数挡在罩外。
“周执事,这是何变故?”
陈松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惶,目光却始终锁在陆寒身上。
陆寒能感觉到后背沁出冷汗。
他望着陈松腰间晃动的令牌,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演武场,这个执法长老曾因他迟到半刻,罚他抄了二十遍《玄天真经》——此刻对方看他的眼神,却像在看什么会吃人的怪物。
“我...只是碰了石碑。”
陆寒的声音发紧。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指尖还沾着碑面的灰尘,可方才触碰石碑的位置,此刻正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像被什么东西烙下了印记。
陈松与其他长老交换眼色,有人伸手去探最近的石碑,指尖刚触到碑面便如被火烫般缩回,倒抽一口凉气:“这碑...竟有剑灵残念!”
“不可能!”
另一个长老插话。
“剑碑阁的石碑都是历代祖师刻下的感悟,若有残念早该被镇压。”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那半透明的剑影突然转向他,剑身泛起血红色的光,吓得他连退三步,撞翻了身后的石案。
周衡突然收剑入鞘,转身按住陆寒肩膀。
他的掌心滚烫,几乎要透过布料灼伤皮肤:“陈长老,这里交给我。”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寒是我带进来的,异变由我查。”
陈松盯着周衡看了片刻,最终拂袖:“限你三日内交上详细禀报。”
他转身时玄色法衣扫过地面,带起一片灰尘,其他长老紧随其后退出门去,却有两人留在门外,抱臂而立。
显然是奉命监视。
阁内重归寂静,只剩陆寒急促的呼吸声。
周衡松开手,转身走向最中央的石碑,抬手摸了摸那道被剑气劈开的裂纹,指腹在石面上摩挲片刻,突然低笑一声:“你可知这剑碑阁为何叫剑碑阁?”
他没有等陆寒回答,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仔细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尘。
“因为这里每块碑,都是用镇压剑灵的玄铁石所铸。”
陆寒喉结动了动:“那方才的剑影...”
“剑尊的残念。”
周衡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说什么秘辛。
“千年前,剑尊是唯一能驾驭上古剑灵之人。后来他与剑灵同归于尽,残念却附在玄铁石里,等了上万年。”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古籍,封皮上的“剑典”二字已有些模糊。
“我查过宗内典籍,剑尊最后留下的话是‘待吾主重现,封印自解’——而你,陆寒,就是他等的人。”
陆寒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剑纹发烫时闪过的断剑、血月,想起那声“吾主”,此刻终于串成了线。
他盯着周衡手中的古籍,封皮边缘露出半截红色丝绦,像是极重要的东西才会用的。
周衡显然早有准备。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陆寒突然开口。
他想起林婉儿今早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小心”,此刻周衡眼底翻涌的暗色,比晨雾更冷。
周衡将古籍推到他面前,指尖敲了敲“剑典”二字:“因为我要你活下来。”
他的声音里难得有了温度。
“剑尊残念现世,宗内那些老家伙不会放过你。你若想查清身世,想控制体内的剑意,就得先学会...利用他们。”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寒转头望去,透过半开的门扉,看见一抹月白身影正顺着回廊跑来,发间的玉簪在晨雾里闪着微光——是林婉儿。
她跑得太快,裙角沾了露水,发梢都散了几缕,却在离门三步远时突然顿住,咬着唇朝他望来,眼底满是焦急。
周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笑一声:“有人来探你了。”
他将古籍塞进陆寒怀里。
“拿好,晚些去我房里,我教你如何隐藏剑意。记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普通外门弟子。”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你是个麻烦。”
陆寒抱着古籍站起身,能听见门外林婉儿急促的呼吸声。
他望着周衡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向门外那抹月白,突然觉得怀里的古籍重逾千钧。
而更重的,是那句“你是个麻烦”背后,翻涌的暗潮。
林婉儿的月白裙角扫过青石板时,沾着的晨露正顺着裙褶往下淌,在地面洇出几点淡痕。
她跑到门前时喉间还喘着气,发间玉簪歪向一侧,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却仍强撑着稳住脚步,指尖攥紧袖中那瓶用红绳系着的琉璃药瓶。
这是她今早特意去药庐求的续脉散,说是能缓解灵力激荡后的内伤。
门内传来陆寒清浅的呼吸声,她突然有些怯。
昨日在演武场,她亲眼见陆寒被剑气反噬时额角的血痕。
今早又听杂役说剑碑阁闹了异象,连执法堂都出动了。
此刻她望着门扉缝隙里露出的陆寒衣角,想起昨日他抄《玄天真经》时,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模样,突然踮起脚轻轻叩了叩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陆寒站在门后,怀中还抱着那卷泛黄的古籍,眼尾泛红,倒像比她更慌乱些。
林婉儿的目光掠过他指节上未擦净的碑灰,喉间的话突然哽住,只将琉璃瓶往他手里塞:“我、我听小竹说你...昨日被剑气震到了。这是续脉散,用温水服下,能护着经脉。”
琉璃瓶触到掌心时带着她体温的余温,陆寒垂眸望去,瓶身映着她慌乱的倒影。
发簪歪着,却偏要仰起脸,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
他想起方才周衡说的“你是个麻烦”,想起陈松看他时像看怪物的眼神,喉间突然发涩:“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用邪术害人。”
林婉儿抢在他开口前说,声音轻却笃定。
“前日我在药庐熬药,看见你帮张婶搬药篓。你手被磨破了都没说,只偷偷用布裹着。”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的淡金印记,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陆寒望着她眼底映着的晨光,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铁匠铺,师父把烧红的铁锭浸入冷水时,水面腾起的雾气也是这样清透。
他捏紧药瓶,指节泛白,却还是低低说了句:“谢谢。”
这声谢谢说得太轻,林婉儿却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笑了,发间玉簪随着动作晃了晃,终于“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两人同时弯腰去捡,额头碰在一起,都有些狼狈地直起身子。
林婉儿蹲下去拾玉簪时,瞥见陆寒脚边散落的纸页——是他抄的《玄天真经》,墨迹未干,最后一行字被晕开,歪歪扭扭写着“心若磐石”。
“我、我先走了!”
林婉儿攥着玉簪转身就跑,裙角带起一阵风,吹得陆寒怀里的古籍哗啦翻页。
他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药瓶上的红绳,忽然觉得胸口那团烧了半日的火,竟慢慢熄了些。
这丝暖意没能维持到傍晚。
陆寒端着晚饭往丙字号院走时,路过演武场,听见几个外门弟子的议论声突然顿住。
他抬头望去,人群里挤出个穿灰衣的身影——是赵云山。
这人道袍前襟沾着酒渍,眼里泛着红,正扯着嗓子喊:“你们没听说?剑碑阁的异象就是他弄的!我昨日还见他胸口有怪纹路,准是魔教的邪术!”
“赵师兄,这可不能乱说。”
有弟子小声劝。
“乱说?”
赵云山一步跨到陆寒面前,伸手要揪他衣领。
“前日他抢我演武场的位置,今日就闹得剑碑阁鸡飞狗跳。”
他的手刚碰到陆寒衣襟,突然被一股力道弹开,踉跄着撞在石桌上。
陆寒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他不是故意用灵力的,只是赵云山身上的酒气混着恶意,让他想起昨夜剑纹发烫时,血月里那道冷笑的声音。
周围弟子倒抽冷气,纷纷后退,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畏惧。
“看到没?”
赵云山捂着发疼的手腕爬起来,嘴角扯出冷笑。
“连灵力都控制不住,不是邪术是什么?”
陆寒望着逐渐散开的人群,忽然想起今早林婉儿说的“心若磐石”。
他握紧袖中药瓶,药瓶上的红绳勒得手腕生疼,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低头绕过赵云山,往丙字号院走。
背后的议论声像针,一根一根扎进耳朵:“听说执法堂都去了剑碑阁...”
“他要是魔修,咱们离远点好...”
丙字号院的门“砰”地关上时,陆寒靠在门上,闭了闭眼。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他胸口。
剑纹正泛着微光,比白日里更亮了些,像有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他想起周衡说的“学会利用他们”,可此刻他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深夜,陆寒在蒲团上坐定。
他按照《剑典》里的法子引气入体,可刚运转到第三重,体内突然窜起一股灼烧般的热流。
那热流裹着剑气横冲直撞,撞得经脉生疼,他咬着牙想压制,额角却渗出冷汗。
这次和往日不同,剑意像挣脱了什么束缚,在体内翻涌成漩涡,连窗外的蝉鸣都渐渐消失了。
丙字号院陷入诡异的静默。
林婉儿正在隔壁房温书,笔突然从指缝滑落。
她听见了,那是灵力暴走时特有的嗡鸣,像有把剑在云层里磨刃。
她抓过药囊就往外跑,推开门时正看见陆寒的窗户在震动,窗纸被剑气割出蛛网般的裂痕。
“陆寒!”
她撞开门冲进去,正见他跪在地上,双手撑着青砖,指节泛白如骨。
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可林婉儿看得见他后颈的青筋凸起,像有条蛇在皮肤下游动。
她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他后心,将自身灵力渡过去:“别怕,我在。”
陆寒被这丝清凉的灵力拽回几分神智。
他抬头时,看见林婉儿额角的汗顺着下颌滴落,落在他手背。
那滴汗很凉,却让他想起白日里她递药时的温度。
他咬着牙稳住心神,体内的剑意竟真的慢慢平息下来,像潮水退去般,只余下阵阵钝痛。
“没事了。”
林婉儿轻声说,抽出手帕给他擦汗。
她的手还在抖,可声音稳得像山涧里的泉。
陆寒望着她被灵力反噬得泛白的指尖,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剑纹的热度透过衣物传来,可林婉儿没躲,只是垂眸看他:“疼吗?”
“不疼。”陆寒说。
他不知道自己说得是不是实话,可此刻他望着林婉儿眼底的关切,忽然觉得,或许这世上真有什么比“麻烦”更重要的东西。
山巅的风卷着雾掠过。
周衡站在观星台边缘,望着丙字号院方向的微光,手中的青铜酒盏里,酒液晃出细碎的波。
他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低声道:“剑尊残念现世,上古剑灵苏醒...看来,那位真的要回来了。”
晨雾漫上山腰时,剑碑阁的青铜门吱呀作响。
昨夜那道半透明的剑影不知何时消散了,只在中央石碑的裂纹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金芒。
像谁的眼,正隔着千年岁月,静静注视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