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离开克里斯蒂安将军弥漫着烟草与忧虑的办公室，在副官的带领下，驱车前往第14步兵师的本部驻地。

　　道路两侧，曾经可能肥沃的田野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

　　炮弹犁出的深坑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不规则地散布着，里面蓄积着浑浊的泥水。

　　师部设在一个规模较大的村庄外围。

　　然而，村庄本身早已在战火中支离破碎。

　　断壁残垣是主旋律，焦黑的梁木从瓦砾堆中刺出，几栋相对完好的石头建筑被征用，墙壁上布满弹孔和烟熏火燎的痕迹。

　　所谓的本部，其实是一片由沙袋、圆木构成的半地下掩体群。

　　车辆驶入这片区域，立刻被一种贴近士兵日常生活的绝望感所吞没。

　　士兵们三五成群，像褪色的剪影贴在灰暗的背景上。

　　有的斜倚在沙袋墙上，叼着劣质香烟，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

　　有的直接蹲在泥水里，用枯枝或刺刀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还有的蜷缩在背风处，裹着硬得像块板的毯子，仿佛已经与身下的土地融为一体。

　　他们的制服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磨损的袖口和裤腿绽开线头。

　　许多人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神麻木，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这样反倒显得王道有些格格不入，如此不合时宜。

　　跟着副官，王道走向这片混乱区域中心一个最大的半地下掩体入口。

　　门口站着两名卫兵，他们的立正和敬礼动作迟缓而敷衍，更像是应付差事。

　　掀开沾满泥点的防炮帘，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猛地冲出。

　　掩体内部光线昏暗，全靠几盏挂在木梁上的煤油灯提供摇曳的光源。

　　几名参谋军官围在一张桌子旁低声交谈，看到王道和副官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

　　没有任何起身或致意的意思，仿佛他们的到来只是无关紧要的打扰。

　　掩体最深处，一张铺着地图的桌子后面，坐着第14步兵师师长。

　　夏尔·德·拉马尔。

　　他的目光在王道的身上缓缓扫过，从锃亮的皮靴到崭新的军服，最后定格在那枚刺眼的马恩河英雄勋章上。

　　只见他嘴角向下撇了撇，形成一个充满嘲弄和厌烦的弧度，那表情混合着不屑和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深深怀疑。

　　慢条斯理地拧上酒壶盖子，随手塞进上衣口袋，动作带着随意。

　　“维克托上校？”

　　拉马尔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劣质酒精灼伤了喉咙。

　　“巴黎来的大人物？我们这泥潭里的小庙，怎么容得下您这尊大佛？”

　　他话里的讽刺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眼神刻意扫过王道一尘不染的军靴和勋章。

　　“克里斯蒂安将军那边……这么快就谈完了？他老人家还有心思关心我们这滩烂泥？”

　　王道立正，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对拉马尔话中赤裸裸的敌意和嘲讽恍若未闻，声音平稳得像块岩石。

　　“我们以后还要一起共事.......希望我们能谈得来........师长.......”

　　拉马尔没有回礼，身体反而更深地陷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里，眯起眼睛，像审视一件注定会带来麻烦的货物。

　　他挥了挥手，带着浓重的不耐烦，示意副官和那几个参谋军官出去。

　　当防炮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和光线，掩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泥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拉马尔猛地将桌上的铅笔扔在地图上，手指胡乱地划过代表第14步兵师防区的防线。

　　“你想逞英雄是吧，来我给你看看咱们的防线，别说满编，连编制的一半都凑不齐！”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笑声。

　　“除了几门快要散架的75mm野战炮，其他有点分量的家伙，全被上面那些老爷们抽走了！”

　　拉马尔少将的咆哮在昏暗压抑的掩体里回荡，带着被酒精和绝望浸透的怨毒。

　　王道听出了拉马尔怨气何来，果然还是霞飞造的孽。

　　总司令部认为凡尔登不会有防守压力，因此自埃纳河战役过后一直从东部战区抽调兵力。

　　拉马尔好几支精锐都被调走了，其中就包括他原本的副师长。

　　以至于他对巴黎高层的决策产生质疑和厌恶，甚至开始消极应付沉浸在酒精中。

　　之所以迁怒于王道，也是因为后者是从巴黎方面空降而来，难免会引人猜忌。

　　“师长，还请你冷静一点......我们现在.......”

　　嗡——

　　王道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电流感瞬间贯穿他的脊椎，眼前的世界如同被投入水中的油彩般剧烈扭曲！

　　凡尔登地区那熟悉的地形图不再是纸上的线条，而是以惊人的清晰度，如同俯瞰的沙盘般，瞬间在他意识深处铺展开来！

　　这不是想象，这是他无比熟悉的俯瞰视角！

　　炮火预警！！

　　凡尔登战役还没开打呢，看来只是例行炮击。

　　虽然动静可能比平时大点，但绝对不可能是总攻！

　　就算因为他的穿越而产生了蝴蝶效应，但是提前近乎一年时间发动凡尔登战役，显然也不现实。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冰冷的战场上时，一丝侥幸如同脆弱的肥皂泡，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刺破！

　　猩红！一片令人窒息的猩红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爆发！

　　不再是以往零星闪烁、代表试探性炮击的红色光点。

　　而是如同地狱的岩浆喷涌！成片带着冰冷精确倒计时的深红色光圈！

　　这些光圈带着毁灭的气息，如同死神的印章，无情地烙印在已知的高卢前沿堑壕、交通枢纽以及预备队集结地。

　　尤其是杜奥蒙堡及其周边核心区域！

　　王道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炮击红圈的落点杂这么密集，怎么看都像是进攻的掩护炮击。

　　“隐蔽——！！！”

　　王道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声音穿透了掩体内浑浊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紧迫感！

　　他根本来不及向还在惊愕中的拉马尔解释，身体已经像离弦之箭般冲向掩体入口！

　　“你干什么？！站住！”

　　拉马尔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随即暴怒如雷！

　　这个狂妄的新人，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

　　“你给我回来！你这是扰乱军心！我要……”

　　他一边怒吼，一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酒精和愤怒让他的动作有些踉跄。

　　王道猛地掀开防炮壕的布帘，刺眼的天光混合着硝烟味瞬间涌入。

　　“隐蔽！炮击！大规模炮击！找掩护！！”

　　王道不顾一切地对着掩体外那些还处于茫然和麻木状态的士兵和军官嘶吼着。

　　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但他的动作，他那张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麻木的阴云。

　　一些士兵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维克托！你疯了吗？！”

　　拉马尔终于追了出来，一把抓住王道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被冒犯的狂怒。

　　“这里我是师长！我要以扰乱军纪，散布恐慌罪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立刻！马上！”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道脸上，试图将后者拖回掩体。

　　就在拉马尔的手死死攥住王道胳膊，怒斥声达到顶点的刹那。

　　咻——————！！！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由远及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裂空气！

　　这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刺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瞬间盖过了所有其他的爆炸声！

　　拉马尔的咆哮声被硬生生掐断！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被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天空，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汉斯的炮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