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后,露西变成了生活中的废人。她不用洗衣做饭,她的家里有清洁工打扫。她的妆是别人化的,她的衣服是别人选的。她出行有人为她开车。她只需要站在舞台上,张开她的嘴巴。她逐渐丧失基本的生存能力,从生存能力受限中,丧失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回到小洋楼的生活,她每天带猫狗散步一小时。每周给三只猫、三只狗洗澡,每只需要半个小时,六只就需要三个小时。她开始使用空置很久的冰箱,打开厨房的门,打开灶台的火。
她给猫狗做餐食,六只动物的三顿每天需要花掉她至少一个小时。猫狗的吼叫、跳跃、奔跑,分散她从前埋怨的思绪。六只动物乖乖的坐在厨房,等待食物的投喂,她感受到人与动物间亲密的连接。动物们低头吃食的样子,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成就感,这群动物,正因为我的喂养,好好的活着呢。
她在恢复,“她是一个有用的人”的意识。她萌生了为这些动物创作曲目的想法。她希望像肖邦那样,从小狗那里得来灵感,创作《小狗圆舞曲》。
她的一些感官知觉和记忆正在恢复。作为一个创作人的本能,观察周围的事物,与之对话,情感的互动交流,由此迸发创作成品。她渐渐的在成形。
露西给动物们做餐食,联想到多年前餐桌上的母亲,正看着露西吃午餐。她现在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位母亲看着她的女儿,是从自己肚子出来的不可思议,注视的目光,像是一道暖流划过全身,温馨而安全的存在于你我,母亲这样的爱过她。
她不能发出声音,却能更加安静的感受周围的声音。她还有眼睛和耳朵。她沉浸的做着日常的琐事,洗衣、做饭、打扫家务,宛若寺庙的扫地僧,只是这里连寺庙的群居都没有,留给她的是一个人空旷的心境整理。
她走到了四楼顶,小瓦房斜三角格子间,中间采用玻璃透光设计。打开房门,经年的灰尘在阳光下无地遁形的小荧飞舞。老旧的实木板凳与桌子按小时候老样子摆放,红色丝绸巾下盖着一把电子琴,正是小时候奶奶送个她的那台。
这个房间,一台电子琴,是她的童年全部的美好与音乐。她掀开了红丝绸巾,抚摸感受那稚嫩的琴键。她想,她这几年都去干什么了。前夫的去世,她的流浪。同行李晓峰,出名迷走膨胀,仇恨与狰狞。她活在小我中,撞南墙,头破血流不罢休。
奶奶曾经告诉她,出去了,要知道回来。她在污浊的河流中,向更污浊的地方流去,早已忘记怎么回流到家乡清澈的小溪。
她连最爱的奶奶都忘记了,还有什么是没有忘记的呢?她混沌,看不清,也记不清。她想起她去上大学,奶奶送她到车站说:“长大了,要回来看奶奶喔。”
露西,这一走十年,再没有回去看过奶奶。她此刻连坐在电子琴前,弹那首简单的《奶奶的头发》都做不到。她在阳光下蜷缩成一团,哭到睡着了。在李晓峰和王芬芬潜逃的前一个月,露西的奶奶去世了。
她赶回去的时候,奶奶已经躺在棺材中,灰白、僵硬。她跪在奶奶的黑白照片前,异常的平静。送葬那天鞭炮声,下着蒙蒙细雨,棕深色的泥土一铲一铲盖过棺材,踏平淹没,埋进土里。
她没有感情,也没有悲伤,她短暂的停留,又返回了舞台。她准备找李晓峰一起回老家,她没有联系上李晓峰。处理奶奶丧事那几天,李晓峰只以为她如往常一样出门巡演了,和王芬芬正打得火热。
她已经无法向任何人吐露心情了,说不出来,也不知从何说起。奶奶对于她,是世界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奶奶的死亡,也代表她的一部分死亡了。
失去挚爱的无处安放,下意识认为一切都照常进行,太阳照常升起。她处在神经崩溃的边缘,走在高楼中间的细钢丝上。
露西从格子间醒来后,闻到身上散发的臭味,摸了摸干枯发油的头发。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洗澡了。她走进了浴室,脱下了酸臭的衣服,温热的大雨冲刷她的身体。洗发香波的泡沫和沐浴露的香味随着热水蒸气蔓延开红醋栗、墨蓝花、薰衣草混合薄荷的味道。音乐的味道也可以像洗发香波触碰身体那样,划入耳朵吗?
她的思考开启了。
露西用双手一寸一寸揉搓身上的淤泥,表皮冒出大量的黑色粘稠液体,向排水管道流去。她从浴室走出来,一身的轻盈。调皮的狗打破了原先的镜子,故意在玻璃碎片上,踩过来,踩过去。她把猫狗统一放到外院草坪的围栏中,换上衣服,给小洋楼进行里里外外的大扫除。
糟糕的状态,是家里水池三天没洗的锅碗瓢盆堆在一起,上面漂浮着残渣菜叶和油脂混合,灶台上快要发霉的杂碎,水质贴合地板毫无规则的图案。她已经五年没有拿起过一瓶醋、一勺盐、一包苏打粉了。
闻嗅胡椒粉、花椒粉、辣椒面味道的刺激,她的感官在开启。高低错落瓶瓶罐罐的摆放,好像是云巴市的地形。原来后花园的花朵,可以不开花园里。厨房的颜色,也是音乐的高低起伏,气味的流动是一首歌曲的波浪。
她坐在厨房,萌生了一些感悟:如果我是音乐人,我就会形成音乐人的气场,建构属于自己的大世界,与天地宇宙合一,自然的和鸣。我是天地的一个人,一个人是我天地的音乐。
她刚才去到了一个放空的状态:沉浸、稳定、心定、狂放和激情的天性,在此平衡。她明确知道自己进入到一种此前未曾经历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