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河边时,于信的军队刚好渡过黄河。
见了温雪春,他们也不反抗,只顾逃跑。
温雪春立即下令强渡黄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军渡过黄河,一路追去。
正午时分,温雪春远远看见了于信的队伍,大喜,一马当先,领着这五百骑兵迅速追去。
春雪是匹宝马,狂奔十几天竟不疲倦,把马队甩老远。
追着追着,眼前忽然一亮。
甲光向日,两支军队军容整齐,东西而立。
温雪春连忙勒马,已是收不住,直接冲到了两支军队中间。
她转身想喊停自己的军队,刚侧过头,与一人四目相对,她顿时愣住了。
银盔素甲,束发长靴,缨枪白马,就连盔缨和枪缨都是白色的。
他淡定的眼神中划过了一丝惊异,温雪春只觉脸上发烫,他却忽然喊了一声:“小心!”
温雪春一惊,转过头,于信回身一箭,正中她右臂。
穆云峰微微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军队冷漠却很有力地喊:“抓于信。”
温雪春回过头,自己的军队已匆匆赶来,刚要下令,身体忽然一晃,紧接着便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就要摔下马去。
耳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腰间一紧,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温雪春反应过来时,已经稳稳地坐在了穆云峰马上。
她只觉身体越发无力,腰已直不起来,只得倚在穆云峰身上,反复挣扎,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穆云峰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揽着她。
他俯下头,看着虚弱的温雪春,轻声说:“你的军队撤走了。”
温雪春低低地“嗯”了一声,暗自松了口气:王深驰大概知道这人是穆云峰。
有王深驰在,也不必担心那些士卒生乱。
况且,她早就要求过:主帅死了副帅顶——虽然她没死。
穆云峰怜爱地看着她,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
温雪春头微微转过来点,也就能用余光看清前面发生的事了。
对面军队的领头人却是穆云熙。
他跨着黄骠马,身披黄金甲,头戴鎏金九龙冠,手提一把金龙银骨刀,威风八面地站在阵前。
这时,一匹马急急来到穆云熙身侧。
温雪春定了定神,那马上之人竟是那日苦苦求见穆云峰的仇科。
他侧刀勒马,站定穆云熙身侧:“末将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穆云熙笑道:“仇将军见外了,你我之间,哪来那么多客套话。”
“你检举穆云峰谋反,才使得朝廷将这厮扼杀,乃头功一件。”
“此战之后,朕定为你加官进爵!”
仇科笑道:“末将先谢过皇上,不过末将也是为了这江山和苍生。”
“这燕逆若是真闹起来,那可不知要有多少生灵涂炭。”
穆云熙哈哈大笑:“朕希望所有臣子都能像你一样,那江山便永久安定喽。”
他们的话恶心得温雪春一身鸡皮疙瘩。
她抬眼看穆云峰,他眼神极其淡定,似乎能看透一切。
穆云熙横刀一指穆云峰,喝到:“反贼,还不乖乖下马受降!”
穆云峰冷笑道:“父皇尸骨未寒,大哥倒是先把这金冠带上了。
穆云熙一顿,喝到:“朕乃是穆氏嫡长子,父皇亲立的皇储。一国之君,为国之体统,自不必戴孝。”
“而你,穆云峰,却在这时企图谋反,实乃不忠不孝!”
穆云峰依旧冷笑:“上个月你将我王府上至王妃,下至奴婢,在菜市斩首,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
穆云熙吼道:“你意图谋反,当诛九族!”
“九族?”穆云峰又冷笑了下,满是不屑。
他高声道:“我九族之中,属你最近。你杀不得我,杀那一干妇孺有何用?”
“你任人唯亲、贪杯好色,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
“你胸中策不满百,笔下句不足千,你何德何能?!”
“我呸!”穆云熙脸几乎成了青紫色,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哪位将军给朕取了这逆贼的首级!”
话音未落,只听仇科大喝一声。
寒光一闪,那颗刚才还在喊着豪言壮语的脑袋连着那闪耀的鎏金冠一同落入尘埃,血溅五步。
穆云峰拔出宝剑:“杀!”
燕军如决堤的洪水涌向溃军,这些溃军却也个个是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投降的投降,逃走的逃走。
穆云峰搂着温雪春,坐在马上。
他淡然地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任千万人马流过身畔。
天地之间,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这既嘈杂又安静、既血腥又温馨的战场。
眼前的一切都在被挫骨扬灰,那是他千秋功业的基石;是他摆脱血统这枷锁的钥匙。
而手中之人,却是在千里江山、万古垂青之外的珍贵的馈赠。
归途,神鸦社鼓。
穆云峰要温雪春下马时,她无力地倚在他身上,虚弱道:“下不去。”
他笑道:“哦?我什么时候这么吸引你了?”
温雪春真想跳起来捶他,无奈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只抽搐几下,又摔在穆云峰身上。
穆云峰忽地警觉起来,急问:“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眼中满是关切,全没了刚才调侃的态度。
“被你抓过来的时候。”
“就是没劲,然后摔了?”
“嗯。”
他面露焦急,咨询地看她的脸色,又忙拉过她把脉。
温雪春却低低地“哎”了一声。
他忙问:“怎么了?”
“箭......疼......”
穆云峰脸色猛地一变,一只手穿过她腋下,另一只手穿过她腿弯,一跃下马,匆匆向大帐跑去。
到了大帐中,他来不及换衣服,就传来了军医。
军医为温雪春把脉后,沉吟了下,道:“将军不必担心,她没有任何中毒迹象,箭头上大概抹了麻药,才会浑身无力。”
穆云峰长舒一口气。
军医问是否拔箭,穆云峰看了看温雪春虚弱的样子,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他贴近温雪春,轻声问:“你介意我帮你解甲么?”
温雪春缓缓睁开眼,秋波微转的眼神倒流入他清澈狭长的眼中。
她浅笑了下:“你先把自己的解下来吧。”
穆云峰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去了
他回来时,换上了便装,与他平日风格相同,一身月白。只是全身上下没一点纹饰。
温雪春手脚已能微微活动,这让穆云峰方便了许多,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解甲后,他又轻问:“你要谁给你拔箭?”
“嗯?”温雪春有点懵。
“你是要军医给你拔,还是我?”
“军医。”温雪春答得干脆。
穆云峰阴恻恻一笑:“傻孩子。”
“我又怎么了?!”温雪春很是恼火,却依旧虚弱。
穆云峰看着她有火难发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他强忍住笑,解释道:“军医,他只会把你当小兵,胡乱一拔了之;”
“而我,会把你当成女孩子,小心地,轻轻地。”
温雪春翻着眼睛看看他:“你能拔好么。”
穆云峰笑道:“啧,你怎么就这么怀疑本王的能力。我打仗时候中的箭,全是我自己拔的。上次你肋骨那一箭也是我拔的。”
“嗯......行吧。”温雪春这才勉强答应。
穆云峰转过身,拿来一个托盘放在枕边,从盘子里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被染上红晕的衣料,检查了下伤势,道:“你这镀银甲还挺结实,箭不深。”
温雪春恼火之际竟踢了他一脚,只是无甚力气。
温雪春怒道:“纯银的太软,我在里面掺了一分铁,你就说我这是镀的?!”
穆云峰笑道:“好好,我的错,你老实点,我可要拔了。”
说罢,他从盘子里拿出了鹰嘴钳,夹住箭杆。
温雪春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箭已经拔了出来。
接下来却让温雪春疼得嘶嘶直叫:穆云峰倒了烈酒为她擦洗伤口,又敷上药末,用柔软的细纱裹好。
他给她拉上被子,坐在床边,以一种含着几分空虚的眼神看着她,轻声问:“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温雪春没理他,直直地看着他白得一尘不染的衣袖,半晌,轻轻地问:“你父亲走了?”
他点点头,悠悠道:“其实,他待我还算不错。”
“我在监狱那一阵子,他一直没狠下心来杀我。”
“这就算不错?!”温雪春惊道。
他点点头:“是的,我大哥怎样待我,你今天也听到了。”
“所以......”温雪春怯怯地问:“你成鳏夫了?”她问得有几分心虚,却又忍不住笑了。
穆云峰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可让你捡着乐子了。你就庆幸当初我没把你强娶吧。”
温雪春却没在意他这句话,沉思良久,问:“那赵深秀怎么办?”
“啊?”穆云峰想了下,道:“你说的是柳妘良,不是我娶的柳妘。”
温雪春一下子糊涂了:“柳妘良又是谁?”
“就是那个陈云娘啊。”他看了看满脸懵的温雪春:“‘北王南柳’,没听过?”
“是说的两个世代经商的有钱人家。”温雪春一脸不屑,语气中带着穆云峰把她当傻子的不满。
穆云峰也没反唇相讥,继续说:“对,柳家独女便是柳妘良,她不仅是独女,更是柳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所以深得柳家家主喜爱。”
“然我大哥看上了柳家的钱财,想抢了做军资。”
“他手下那几个无脑幕僚给他出主意,建议他抢了柳家爱女逼财。”
“柳家得知此事,便给他们收养的一个女孩化名柳妘,希望掩人耳目。”
“不幸的是,真正的柳小姐还是被捉去了,捉的人,正是陈则铁。”
“你记不记得他抓你那次——就是我射你一箭那次,他威胁我的话了?”
温雪春回忆了下:“嗯......他说什么东西只有他能解。”
穆云峰点点头:“对,那就是他的阴毒铁掌功。”
“那时他以毒掌相逼,要柳妘良伴作他女儿随他走。”
“半路,柳妘良跑了,跑到京师,她自以为到了京师,天子脚下,陈则铁抓她不会那么容易。”
“陈则铁疯狂追回,在一个清晨追到了她,哪知柳妘良喊叫,陈则铁情急之下把她打晕在你店铺门口。”
“他正准备把她拖走,街上来了人,他只好跑了。”
温雪春沉吟了下:“那柳妘良和赵深秀是怎么认识的?”
穆云峰反倒问她:“你知道赵深秀的家世么?”
温雪春眨了眨眼,犹豫了下:“我猜,他是宋国公家的儿子。”
穆云峰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温雪春略带得意地一笑:“我在宫里时,听闻宋国公家世子曾在少林寺学艺。”
“那日我见赵深秀的身手,便发现他功夫不凡,且是纯阳内功——会这种功夫的人很少,除了玄冰谷的一部分人,也只有少林弟子能有这般功夫了。”
穆云峰以一种少有的赞许目光看着温雪春:“想不到,懂这么多了。”
他又笑了笑:“我可是自愧不如。”
温雪春嬉笑道:“呦呦呦,燕王殿下怎么忽然谦虚起来了?”
穆云峰也笑了:“那你说说,我之前怎么不谦虚了。”
温雪春调皮地坏笑一下:“你穆将军当初可是自己黑能给自己说白了,自己绿能给自己说红的;”
“不贬低别人就展现不出自己的聪明才智;走到哪都要昂着头,甚至要拿脑袋和门框比硬度。”
她一口气说完,自觉成就感满满。
穆云峰一点也不生气,笑道:“不错,看样子是得我真传了。”
“什么?”温雪春又懵了,语气里还有些气。
穆云峰阴恻恻一笑:“你这不是贬低我,来凸显你的才智么。”
“啊......”温雪春迟疑了下:“我这叫以暴制暴,以毒攻毒!”
穆云峰满意地点点头:“还行,这两年脑子好使了不少,确实可以带兵了。”
他一顿,用一种透着满满的暧昧的目光看着温雪春,头轻轻俯下来,贴在她耳边,什么地说:“我还是要告诉你:懂得暴力的人是强壮的,而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是强大的。”
他说到最后时,声若蚊鸣,温热的气息扑在温雪春侧脸,撩人入骨。
她的心跳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直到他的侧脸在她的眼前变小,微热的气息逐渐消失。
温雪春平静了一下心情,带着三分慌乱深吸了一口气,回道:“穆公子如此谨慎的人,被人抓了把柄,送进天牢。”
穆云峰“噗嗤”一笑:“温大老板也没少挨抓。”
他顿了下,正色道:“不早了,快睡吧。”说罢起身。
温雪春却用两根手指夹住他的袖口:“别走!”
穆云峰回过头,坏笑道:“怎么,我何时这么有魅力了?”
温雪春也不管他那邪魅的表情,白皙的脸反而有点红了。
她支吾道:“我......要是想......那个......起夜......怎么办......”
穆云峰看了看外面,眼珠一转,走上前,抱起温雪春,把她往床内侧挪了挪。
他弯腰脱下鞋子,吹熄了灯,躺在床外侧,为她拉上被子。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有事捏我手便是。”
“那......”温雪春脸又一红,好在四周很黑,他看不见。
穆云峰似乎知道她的心事:“放心,我把你抱到茅厕里,里面专有妇女伺候你的。”
漆黑安静的营帐中,传出一声很轻的,却很清楚的女子的轻笑。
营外渐渐地安静下来,连人走路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偶尔传来几声野鸟的啼叫,满是凄切。
温雪春只觉得穆云峰的手心有些微热。
半晌,他轻声问:“睡了吗?”
“没。”
他侧过神,沉吟良久,轻声问:“你多大时离开你娘的?”
“十四。”
他忽然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多好啊。”他的话中带着忧伤。
温雪春从未见过他这样,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他长叹一声,声音竟有些颤抖:“我娘......她在我五岁那年就走了,就是这样一个啼血之夜......”
他竟说不下去了,头埋在臂弯里。
帐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温雪春还是能隐约看见他白衣的轮廓微微起伏着。
她轻轻回扣住他的手,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穆云峰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温雪春。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臂,把她搂在怀里,颤声道:“雪儿,我......真的没有亲人了......”
他声音很小,却让温雪春浑身被电击一般战栗了一下。
......上一次,有人叫她“雪儿”,还是五年前,在玉魂山......
温雪春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他怀里,“呜”地一声哭了。
穆云峰轻抚着她的长发,极缓极缓地说:“是啊,是啊,同是天涯沦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