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他回来了
在这里的时间很快,每天重复相同的事情,朝起而做,日落而熄,还是那一方小小的侧窗,只是这个角度看不到那颗星星。这里没有梨树,没有城柯哥,没有黎一,没有任何能灌进我内心的风,我像被关在了铜墙铁壁里,终日只有一人。
一人也好。
无牵无挂。
但真的没有牵挂吗?
有。
你还活着吗?我每日都在祈祷你活着,你听到了吗?
一晃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从夏天到冬天,从炎热到寒冷,从雨水到微雪。江城是不常下雪的,若是说下雪,也只有这偏僻的阴山附近更能容易得到雪。
下雪了。
能看出来狱警也有些欢喜,他们在充分解读政策思想之后除了每天对我们政治教育之外,今日准许我们闲散活动,也就是允许我们看看雪。
我站在雪地里,仰起脸。
雪一片一片的落在脸上,像冰凉的针尖,像细小的沙粒,像久未谋面的老友,有一种温情和柔软在。我很诧异自己会有这样的心境,我原以为这颗心早就死了,没有半分活气,也不会对世间万物生出情感。
但我错了,我低估了这颗心自愈的能力。
这个冬天异常的寒冷,监舍里冷,监舍外也冷,仿佛生于冰窖。手脚冰凉的老毛病在这样的季节里更加严重,常常在劳作时木讷的像两根木棍。
狱警在那天下午喊道,“37号!”我顿楞了一下回头,“有人探视。”
探视。入狱以来,城柯哥每个月都来探视,两个月前他申请狱医被驳回,理由是他曾有过伤人行为。
黎一活着的时候他想守护黎一,黎一死后他想守护我。
我曾劝他不要来,路途远,况且这里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他不应,每次来都会细细的观察我,有没有受伤,哪怕一条细小的划痕都要问出究竟。
他累。我也累。
我摇摇头,拒绝探视。又在预警转身要走的时候起身跟了过去,我想到了她,几年前我也是这样拒绝温艺蓉的,后来她死了......我还是对过往的事情心存忌惮,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希望它发生。
我怕了。这种怕像是种子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抹除,哪怕是放上一把火,留下的灰烬也足以覆盖我的一生。
去探视间的路上,我的脑子断断续续的,一时被填的满满当当,一时又空白一片。这段时间我有意疏远他,但他好似没有察觉,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好好的去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记挂我。
探视间门外,狱警开门,我站在门口木讷的等。铁门打开,咯吱一声,像禅寺的木鱼猛然敲在心上,震得肺腑酥麻一片。狱警侧身,我缓步上前,于是目光就定在了那儿。
探视间玻璃窗外坐着一人,身旁靠着单拐,正执拗的盯着这扇门。见我从门内走出来,于是那人脸上缓缓展出笑来,脸颊凹陷,身姿清瘦,那笑不管出于多少喜悦,总是苦涩更重。触目间好似有电流穿脑而过,心神在那一刻像是飞走了一片总也聚拢不上,半步移挪不开。
我无数此祈祷他能活着,却又无数次认定他已经死了,一颗心被拉扯的久了,总会生出一些罅隙,活着亦或者死了都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吗?不,重要,非常重要。
我终究希望他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终究希望还能见他一面。可此时见到了......
他笑,我也笑。只怪眼前的灯光有些刺眼,蓦然间眸底水迹遍天,他在泪光中模糊成片。
是他。
真的是他。
一道声音猝不及防的灌进耳朵里,他说:“我来晚了......”
我猝然泪湿,答:“我一直在等......”
2021年1月10日,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
此后,他每周都会来探视,会带一些书给我,会讲很多话给我,我多半时间在听,偶尔对他笑。原是想问的那诸多话,在那一刻变得微不足道,不提了,再也不提了。我看着他慢慢胖起来,脸色也越来越好,感觉心里的某块地方突然有了温度,也有了光亮。
他还是怪我少言寡语,但眸子里都是温暖。
他说,五年不长。
他说,他在山里建了一处房子,门前有树,树下有秋千,只等我们两个人。
他说,要多吃,要胖起来,胖胖的才好看。
他说,你笑一笑,笑一笑我就回去。
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却从来不提为什么消失了那么久。
后来很长时间我才知道从山崖跌落他伤的很重,昏迷了很久,身体多处粉碎性骨折,
......
那个冗长的冬天因为他而变的轻快,好似一转眼就远了。
春雨一场接一场,小草破土,树枝发芽,阳光慢慢暖起来,我偶尔在劳作的时候抬头看看天,天上几朵闲云,远处山色渐绿,初夏一点点靠近。
但这样的平静我时常觉得不安。
这样的不安,一日日壮大,直到夏天真正来临。
他托狱警送来一些干果,应是塞了很多钱我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狱警转告说是他亲手晾晒的,他说山里日光足,通风好,正适合晾果子。他说,等我出狱了,我们做一对不问世事的山农。
他第一周没来看我。
第二周,他托狱警带来了几本书,我挑了最薄的一本捧在手里,心里涩涩的问,他在做什么。
然后是第三周,第四周,第五周,时间越久,我心里的那阵不安越重,像发条一般咯吱咯吱的一寸寸拧紧。
没有探视的这些日子,狱警偶尔会喊我进探视间,然后把私人电话塞给我。
他在电话那头,如常讲一些关切地话,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如果觉得闷就看看书,他让狱警又带进来了几本。
琐碎的话我听了很多次,次数多了,我终于忍不住说:“来看看我吧......”
来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你.......
我想你了......
他默了片刻,笑道:“想我了?”
我没答。他便应声说:“好。”
......
又过了一周,他终于来了。
条纹衫、牛仔裤,休闲打扮,样貌没有消瘦,神色淡淡的笑着——身上没有灰色。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这就好。
那日我们的话都不多,他偶尔沉默的看着我,像是有话说,却始终没开口。
我问他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他只答,最近比较忙,脱不开身。具体何事分不开身,他只答是工作上的。我不善察言观色,却也能看得出,这话里有了隔阂,于是不再追问。
或许他会离开我,并不因死亡,只是单纯的累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奢求他来,偶尔狱警递过来的电话,我也只简单应声附和。不再问他在做什么,亦不再要求他来看我。
时间一点点的走,空空静静的心彻底没了负担,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夏末,秋初,他由原来的一周探视一次,慢慢延长到一两个月探视一次,我们之间慢慢产生了距离,这距离来源于他的言辞闪烁,也来源于我的沉默。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