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起来时,嘉会靠着椅背睡着了。今日她一个人应对了整个佟家,早已疲惫不堪,于是上车倒头就睡。
谭瑶凤将手伸进衣兜,捻了一把钞票的厚度,微微叹息一声。这是她头一次给他钱,也是他第二次因为收女人的钱而难堪。上一次这般不安愧疚还是在十七岁第一次交易的时候。
没有人生来就能坦坦荡荡的做这种生意,行差踏错走到今日,确实半点不由人。只是在这种关头榜上嘉会,并不是最佳的选择。因为他发现自己抹不开面子,下不了手,开不了口,使不出手段。
这自然不利于做生意。
谭瑶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年长街的一碗汤面、京郊赌马场破天荒的发善心,都没救的了她。但也不料今日自己又成了再压她一次的筹码……
汽车停在一栋三层独栋小别墅前。谭瑶凤开了车门,等着嘉会下车。他默默立在大门前仰头瞧着建筑,不着痕迹的磨蹭时间,踌躇要不要进去。如今尚摸不清嘉会的脾性,他有些拿不准自己的行动。
嘉会注意到他的举动,将手提包递给他道:“钥匙在夹层,你开门吧。”
谭瑶凤明了,掏钥匙开门。她到底不会让他太难堪。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来气派却略显荒凉的院落。此时虽是早春,但花坛子下还堆积着去年的落叶,枯黄的颜色铺满一地。一楼窗户的铁栅栏上,爬满了灰毛毛的藤枝。虽是满院的颓败萧瑟,却有一株花树从满天的灰色中挣扎出一丝粉红,格格不入的生长着。
这样凄凉的场景等进了屋子也没有什么改观。客厅里横七竖八的放了四五只箱子,有开有合,衣裳丝袜从缝隙里漫出来垂着。沙发的罩布未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却扔满了烟蒂。
一个有钱的女人过着这样的日子。着实叫谭瑶凤吃了一惊:“五小姐才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吧?”
“嗯。”嘉会弯腰从茶几底下翻出几把钥匙,又捏了厚厚一沓钞票放在茶几上道:“我没什么打理的经验,你看着随便弄一下,钱先用着看。剩下的你自便。”她一边说一边甩了高跟鞋,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双拖鞋穿上:“你呢,有什么条件要谈?”
谭瑶凤笑道:“打理屋子还要谈条件?”
“谭老板,你我也算是老熟人,不必兜圈子。”嘉会顺了顺头发,一边卸耳环一边道:“从前就知道你价格高,但还不知具体的数目,只知道吃垮了几个寡妇。谭老板不妨说说看,我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五小姐也怕了么?”谭瑶凤盯着她笑:“我还没做过这么敞亮的生意。”
“我这个人一向笨,提前把话说明了也放心。”
“那就要看五小姐想要什么了。”谭瑶凤笑容渐渐淡了。
“时间。”嘉会不假思索。
“好笼统的东西,这叫我如何出价格?”
嘉会说道:“既然谭老板不愿意先出牌,那就我先说。你就当我闷得慌,得有人陪着消遣。能搬过来同住最好,也方便着。平日里要是想唱戏就去,不想唱就算了。我也很少出去应酬,没什么需要受累的。日常开销你不用管,额外……”她停顿一下,缓缓道:“额外小费给你多少合适?”
“能过这般神仙日子,还给小费,五小姐还真是抬举我了。”谭瑶凤听得出来她转折中的尊重和照顾,脸上又多了些笑意。如今他确实急需一笔钱,应该也是最后一笔了。
“这几天戏班子正交接,过了这茬就搬来住。往后唱戏的机会也不多。至于小费……”他一边说一边看嘉会的脸色,鬼使神差地开了口道:“我要十万元。”
嘉会挑了挑眉头,嗤笑一声:“你果然费钱。”
谭瑶凤也自知莽撞了,他笑了起来:“不过是开玩笑的,一月有个百十来块就行了。”这年头的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饶谁也不会白给他。
嘉会没有接话。她沉默了片刻,摩挲着手道:“西城天街花园还有一幢房产,分家时说它市值10万,我也住不了那么多,你若是卖的出去,就给你罢。”
谭瑶凤眸光一紧。
“急用钱就拿去。只有一点,我要晓得钱的用处。赌钱吃大烟可不行。那本是王泽生的东西,他好歹算个人物,别寒了他的心。”嘉会说罢就要起身上楼,谭瑶凤连忙喊住她:“五小姐,我确实是开玩笑的……”
“脱口而出的,哪里又是玩笑话呢!你什么时候想好了用处,什么时候与我说。”嘉会原先是不懂这些说话的弯弯绕绕,只是这几年自己久病成医,早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女。她不再停留,几步上进了卧房。徒留谭瑶凤一个人,茫然无措地立在客厅。
他在她这里,真的值这么多钱吗?
待谭瑶凤处理好戏班子的事情搬过来住时,时节已经入了夏。一晃两三个月过去,原先颓败的院子已经收整出模样,慢慢生长花草恢复了生机。眼看宅院大变样,他倒不知自己还有做管家的本事。
此时正临近黄昏,天气没有那么燥热,小花园里摆满了铺着洋呢绒桌布的圆桌,几个太太坐着闲聊,看女中的女孩子们画油画写生,描摹花园里的鲜花。
翠翠正提着两个水桶给女孩子们换新水——几个月前谭瑶凤退出谭家班,翠翠也跟了出来,一起投奔了嘉会,算是府上的半个帮佣。反正嘉会把一应事务都甩给谭瑶凤管,性子懒散又出手阔绰,也不介意他多带了一个人过来。于是这样三个原本打不着边的人组成了一个“家”,虽然奇怪,但却过得潇洒自在。
翠翠刚换罢水,听得大门口汽车轮胎响动,努努嘴跟谭瑶凤抱怨一声:“王大奶奶又把那位送来咱们这儿了!”
“那位”便是王泽生的儿子,王衡之。王家大房里原本儿子就多,他大伯大伯母无暇顾及,又怕家里头孩子们打架,每逢节假日便找了借口把王衡之送到嘉会这边来,一二来去,就悄无声息地把包袱甩出来了。
谭瑶凤看了看半躺在摇椅上懒懒散散的嘉会,无奈摇了摇头对翠翠道:“你接他去屋里待着,叫陈妈送点吃的上去。我跟她讲一声。”
“真是纳闷儿了。”翠翠撇撇嘴:“五小姐也够可怜了,这半大儿子又关她什么事!不是说了归王泽耘管吗?钱都分去一半,又把人甩过来算什么?五小姐真是好性儿,要是我我可不依!”
哪里是什么好性儿呢?谭瑶凤看着骂骂咧咧去接王衡之的翠翠,心里轻叹一声。他理理衣裳,带了些笑容过去找嘉会:“五小姐,小少爷过来了。”
“又是周末啦?我倒不知道这时间过得这么快!”嘉会笑道:“你问他饿不饿,愿不愿意晚上跟我们一块吃饭?”
“叫陈妈送了些吃的,翠翠带着先进屋子了。”谭瑶凤道:“等下我再去问问他。”
“唔。”
听到他们说话,周云舒忍不住笑了:“嘉会啊!我们谭老板从前好歹也是台柱子,如今在你这里,倒成了大管家了!”
“做管家不好么?”嘉会笑容浅淡:“他做得了主,我又乐得轻松!”
“也就是你心大!”沈清调侃一句:“谁人不知谭老板花钱如流水,小心哪天把你的钱掏空了,你都不知道!”
“我心里有数呢。”嘉会道:“你们少管我的闲事吧!我不比你们过得潇洒自在?”
“那倒也是,这满城里,也挑不出第二个像你佟嘉会这么会活的人了。”沈清睨一眼谭瑶凤,意味分明地笑了:“也不知有多少年轻奶奶太太们,希望自家糟心的那口子能早点儿走!”
“那沈清你怕是头一个吧!”嘉会说话怪好意思的,一时间堵的沈清只能佯怒过来打她,众人嘻嘻哈哈地圆了过去。周云舒笑道:“嘉会啊,你如今说起话越来越像你大姐姐嘉安了!”
“姊妹们本来就像些。”嘉会说道。
这一晚宴席散了,谭瑶凤拿着东西端着水上楼找嘉会。进门时她刚出了浴室,正站着擦头发。
谭瑶凤放下东西,翻看了一眼药盒,按量取了一些递过去道:“我就知道你又忘了吃药。”嘉会丢了毛巾接过药片仰头喝下,笑道:“我也知道你会监督的。”
他又递过来个盒子示意她坐在床边看,一面拿了干毛巾替她擦头发,一面温声细语道:“你说的罗马温泉那处门面房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出手价格不高。如今前线还打着仗,城里不少人都在抛售房产,要么去香港,要么去国外,这会卖也许要亏些。”
“亏多少?”
“从前值个十五六万,如今怕是要损失三四万的样子。”谭瑶凤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也许我打听的不全,你不妨再跟其他太太们问问看?”
“那就先放着吧。”嘉会躲开他的手,趴在床上翻看盒子里的东西,原来是些房契存折账本之类的。
谭瑶凤好脾气的起身弯腰追着她擦头发:“好歹擦干了再躲,晚些睡觉又要头疼。”
“你拿这些给我干什么?”嘉会合上盖子问道。
“怕担着虚名儿,往后你还是自己收好了。”谭瑶凤无奈笑道:“谁人不知我花钱厉害?”
嘉会仰头看他,湿答答的发丝腻在耳边,乌黑的发,莹白的肌肤,她眸光里有些笑意,清亮透彻:“上次你说十万一次性结清,往后就不用再给了,我倒是信你的。”
谭瑶凤垂眸对上她的眼睛,喉结上下一滚,伸手爱怜地抚平她的鬓角笑问:“万一我骗了你呢?”
嘉会将盒子盖好向前一推:“如今我也只有这些可骗了,你若是想要,给我留些买药的钱就是了……”她还想再说什么,谭瑶凤已经弯腰吻了下来。
香薰蜡烛灯火跃动,点点花香肆意充斥着卧房。柔软的床垫陷下去,在这昏天黑地的世界中,谭瑶凤心里知道,这好像不仅仅是一桩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