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窟水面之上。

　　黑蛇耷着露筋娘子像的肚子，从陈腴入水至今，其实不过一刻时间。

　　其间姬月也是忧心陈腴的性命，难得主动开口，询问是否先将他先捞上来，让他缓口气？

　　黑蛇笑着宽慰，说她尾巴缠着陈腴腰膂，紧扣带脉、督脉，还有足少阴肾经，能感知到他死活。

　　而且她和陈腴一损俱损，只会比姬月更挂心，不妨看看她现在不痛不痒的模样，也知陈腴无碍。

　　姬月却是又道，下去上来都要时间，小心起见，莫要出了差错。

　　黑蛇揶揄道，小腴哥要真喘逆闭气了，还有她的魄门可以运气过去。

　　姬月虽然膈应，却也因此放心托胆。

　　黑蛇笑呵呵调侃道：“看不出来，姬月姑娘比我还担心小腴哥的死活呢？”

　　瞅她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倒像是个拉纤儿说媒的。

　　姬月自然不会搭理她。

　　……

　　陈腴元神隐于太阴之地。

　　老喻走后，只剩孤寂，无以为遣，难免恍惚。

　　好在他不负老喻“庸中佼佼”的评语。

　　总觉不过多时，便将那炼形之法初窥门径。

　　那太阴月华融于水中，顿成无数真水，无时无刻不在磋磨着他至纯的元神。

　　好像裸体沃以沸汤，以铁帚刷去皮肉。

　　如此苦楚，自是难熬。

　　老喻还有照本宣科，“于太阴内，切记敏察其中神秘光影、奇异波动，辨其可用之资，增元神强韧。”

　　大白话讲和妇人赶圩也差不多，就是个挑挑拣拣的过程。

　　只是老喻又言说其中还有潜藏之危，或遇他灵，或善或恶，须妥善应对。

　　这个“他灵”，陈腴不清楚，遗憾也来不及问。

　　只得姑且认定为可能是同游太阴者，或是土著。

　　不过这镜子窟中如此深度，又是隐于深山，陈腴并不警惕这种巧合。

　　至于土著，就更遑论了，这镜子窟中，藻荇不生，至清无鱼。

　　可就当陈腴不断以真水炼形之际，却是恍然感觉周身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当陈腴上下四合扫看，除了蟾光莹润，却再无一丝非常之处。

　　只当是那意料之中的幻觉，胶胶扰扰，纷乱如麻。

　　却是怪哉，那种感觉并不瘆人，反倒有种渊鱼汇集，共游一处的安适。

　　诡异得叫他提不起戒备之心。

　　陈腴谨记“不闻不问，不知不觉”八个字，兀自以真水炼形，只期早日超脱。

　　只是他不作理睬，却无法抗拒，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那种被一群含灵靠近的感觉。

　　乃至不停穿行在他空虚的元神之中。

　　这种感觉很是奇异，并不扞格，甚至可以说是和谐，水乳交融。

　　就连陈腴至于太阴之中，受想行识之苦，都有所缓解。

　　这些看不见，触不着，不着痕迹，不知虚实，全凭本能揣测的东西进入陈腴元神体内，自然携带太阴真水，再离开时，却又变得透彻，致使太阴真水有进无出。

　　陈腴一时难以分辨真假，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而那些自由进出自己元神的“他们”，似乎待自己极为友好。

　　只是自己对他们的寒暄，不闻不问，一味固守内心。

　　陈腴倒是不落忍了，心中隐隐有感，只要稍稍报以赤诚，或许就能与他们交流一二。

　　陈腴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为求验证，便不再主动运行太阴炼形之法，顿时磋磨之感顿消。

　　本就碾轧之态的太阴真水才显出它的包容。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

　　陈腴此刻，亦是如鱼得水，好像自己本来就该属于这里一般。

　　一种可怕的冲动浮现，还修个劳什子的太阴炼形？

　　元神既出窍了，摆脱了肉身的桎梏，不是更逍遥？

　　那肉身死了，腐了，与元神何干？

　　还指着他回去拯救？

　　这镜子窟虽不广袤，但足够深长，上下随心。

　　甚至冥冥之中有无数的意志在告诉他，下方还有一片广阔天地。

　　陈腴鬼迷心窍，为什么要回去当个贫夭孤的山里郎？

　　为什么要守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破庙，一辈子都走不出方圆三十二里？

　　不如与“他们”成为同类。

　　一辈子待在这镜子窟中，反倒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野火燎原，难以自熄。

　　倏然而已，陈腴元神之中，有香火微光闪烁。

　　自不比月华皓皎，甚至有些污浊欲念。

　　陈腴蓦地看到了喻公庙香火旺盛之景。

　　善信如流，络绎不绝。

　　几乎将那门槛踏破，那时候的喻公庙，还是白墙青瓦，古色古香。

　　伴随善信一捆捆、一盘盘不要钱似的线香、塔香投入香炉之中，堆积成山。

　　各种元宝纸钱焚于鼎中。

　　香烟袅袅，叫慈眉善目的神像都沾染烟炲。

　　一根根只有更粗更高的红烛都插不上烛台，而是整整齐齐码放在地上，最小也有腿肚子粗细。

　　前人刚走，就有后人伸腿踹倒蜡烛，将自家的占位摆上。

　　莲台之上的太公菩萨像不言不语。

　　低眉忍看。

　　众生百态。

　　有无知老妇人虔诚叩拜，心中默念。

　　“太公菩萨在上，保佑我家儿媳避开恶月落崽，便是早产也无妨，只是要个六斤七八两往上的白胖小子就好！”

　　有手足胼胝的农夫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太公菩萨保佑，让山里那潘员外全家暴毙，今年我的承田稻穗个个饱满，收成比去年翻上一番，全家都能吃饱！”

　　有穿金戴银的小娘稽首，弱柳扶风。

　　“喻公有灵，倘使我叔父熬不过今冬，信女甘愿四事供养。小叔既患肺痨，何苦强撑？早登极乐岂不美哉？待二房承祧的孽种夭折，自当将半数田产折作冥钞，年年为菩萨烧足元宝。”

　　有贼眉鼠眼的樵夫磕头，诚心笃信。

　　“山神喻公开眼呐！若能让猎户王二失足坠崖，小老儿愿奉半幅身家作聘，他那新寡的娘子最是臀宽好生养，合该配给我家痴儿续香火，至于他家那满屋的野货，一定拿来给您做血食。”

　　这是陈腴从未见过的祈愿祷告之状。

　　将人性本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也终于切身明白了何为香火余孽的反噬。

　　一个激灵，陈腴幡然醒悟。

　　随着陈腴清醒过来，元神之中不知何时已经贮存了大半月华。

　　看似帮他走完了百里九十，陈腴也暂时想不通其中关键，却是不敢再让那些友好之物相帮。

　　果真寸火焚云梦，蚁穴决大堤。

　　自己在做什么？

　　怎的就要放弃一世为人，甘愿元神潜藏于这暗无天日的镜子窟中？

　　这“幻境”着实可怖，毁人以无知无觉。

　　陈腴兀得再度运转起太阴炼形之法。

　　明明白白的苦痛犹经织纬，缠绕元神。

　　陈腴又陷入那种“自找苦吃”的状态。

　　不过片刻，陈腴又是愕然惊觉。

　　依老喻之言，分明只有太阴炼形之时才会有幻境扰神。

　　自己刚刚却分明没有修行的啊？

　　难道说，那不是幻觉？

　　而是老喻口中说的“他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