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如海,长风万里。
一只神骏苍鹰,舒展三丈铁翼,于云端自在翱翔。
它锐利金睛俯瞰大地,但见山河如细带,草木似微尘,豪气顿生,引颈唳鸣,声震九霄。
倏忽间,它金目中精光暴缩,铁羽倒竖如遭雷亟,惊啸一声,双翅急振,慌忙向侧旁闪避!
旋即,一银一白两道虹光,宛如九天惊雷,裹挟裂帛之音,瞬息掠过长空,直趋远方。
两道光影过处,唯余一线残痕,须臾亦散于悠悠碧空。
苍鹰悚然彭棱翅膀,惊魂未定,锐气尽消,再不敢高踞云端,急急伏低身形,敛翼低飞,仓皇没入林莽深处。
此两道虹光,正是顾惟清与甫怀道人。
二人自离开印月谷,驾遁光疾行,未曾停歇片刻,至此已跨越千里之遥。
甫怀道人侧首注视身畔顾惟清,心中惊诧不已。
这少年未使剑遁神通,仅凭自身法力飞腾,竟能与自己并驾齐驱,不分伯仲。
须知他为保持法力不堕,正以司命道箓“青华长乐符”加持己身。
细观顾惟清面色,仍然玉润如常,周身气机圆融流转,非但毫无枯竭之象,反似江河奔涌,绵绵不绝。
顾惟清修为只在炼气三重境,纵使精擅遁法,如何能做到此等地步?
真咄咄奇事也!
此行虽急,但路途凶险,需时刻防备邪修生事,不能将法力尽用于遁行。
甫怀道人默察丹田神庭,那青华长乐符灵光黯淡,行将耗尽。
他当即一甩拂尘,放出那驾守宫飞舟,朗声道:“少郎,山长水远,欲速则不达,且上舟来,稍作调息。”
舟首精舍玲珑小巧,然舟长五丈,甲板修长开阔,站立十数人也绰绰有余。
顾惟清闻言,从容缓下身形,稳稳踏足飞舟。
他抬手轻按胸口衣襟,那处,一方蝶帕透着丝丝凉意,正散出若有若无的清风,轻柔萦绕于他周身。
有此蝶帕相助,即便遁行千里,亦如信步闲庭,顾惟清不禁暗赞此物神妙绝伦。
甫怀道人手中拂尘轻扬,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精舍内机关枢纽应声转动。
紧接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银芒,自精舍顶端流泻而出,瞬息笼罩整驾飞舟,将高空肆虐的劲风尽数隔绝于外。
守宫飞舟旋即化作一道璀璨银流,载起二人,朝着天门关方向破空驰去。
甫怀道人也无意入精舍修持,于甲板上盘膝而坐,只花费半刻时,便凝炼出一枚青华长乐符,再运法纳入丹田神庭。
得此符箓加持,法力运转更见圆融,施展神通损耗亦减。
甫怀道人神色稍霁,举目四望。
却见顾惟清并未借这难得之机调息回元,而是负手立于舟尾,凝望印月谷方向。
甫怀道人略一思忖,料想顾惟清正心念谷中佳人,不禁摇头失笑。
年轻人知慕少艾,亦是常情,倒也不好过分苛责。
他本就极为欣赏顾惟清,见此情景,心生开解之意,温声言道:“若少郎闲来无事,可愿与贫道坐谈论道?”
顾惟清闻声,神思瞬间回拢,旋即转身,恭敬拱手:“道长相邀,晚辈怎敢推辞?”
言罢,行至甫怀道长近前,一撩衣袍下摆,与道长相对而坐。
甫怀道人看着这风神秀彻的少年人,经历一番生死波折,气度依旧潇洒,举止更是从容,观其资质、气运、品性,皆属同辈翘楚。
他素来惜才,思及玄府正值用人之际,于公于私,都理应多加提点,莫要让这等良才美质误入歧途,徒然折损。
想到此处,甫怀道人心中已有计较,面上笑意更显温和宽厚。
他微微颔首,斟酌言辞,正色道:“少郎是否觉得近日气海翻波,情志易动?”
顾惟清闻言一怔,心知方才自己神思不属、凝望印月谷的模样,已落入甫怀道长的眼中。
他并不为此羞惭,若修道人全然摒弃七情六欲,那长生路漫漫,岂非索然无味?
况且他与幼蝶虽情意相投,偶有亲密,却也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越雷池半步。
念及此处,他坦然应道:“道长法眼无差,确是如此。”
“少郎可知是何缘故?”甫怀道人目光沉静,追问道。
顾惟清又是一怔。
他与幼蝶朝夕相伴,有时情不自禁,难抑欲念,此再正常不过,甫怀道长缘何特意问起?
不过甫怀道长德高望重,断不会无的放矢,必有其他深意。
他心思电转,忽然想起一物,试探问道:“莫非...是晚辈得七绝赤阳剑认主之故?”
甫怀道人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少郎心思敏锐,一点就透。看来是贫道多此一举了。”
顾惟清忙道:“晚辈虽能想到此节,可若无道长今日点醒,实不知七绝赤阳剑妨害如此之深。晚辈只知此剑凶戾,常会引动杀伐之欲,平日谨守心神,处处防范,却万万没料到......”
他话语一顿,眉头紧蹙。
彼时他大费周折,终于降伏凶剑,破境功成,一时意气风发,更有佳人相伴,情难自禁,险些与幼蝶共赴云雨。
当时只道少年情热,意志松懈,幸得甫怀道长于紧要关头出言警醒,他才悬崖勒马,未铸成大错。
如今想来,那炽烈难抑的情欲冲动,恐怕大半是受了七绝赤阳剑的侵蚀蛊惑。
而他竟懵然未觉,还借口七绝赤阳剑惑乱心智,以此来宽慰幼蝶,谁知却是一语成谶!
甫怀道人见他神色凛然,知其已明利害,肃声道:“据贫道所知,赤阳剑意诡谲莫测,专攻人心破绽,七情六欲皆在其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总有一处漏洞易为其所乘。”
“少郎心性坚毅,于杀伐之欲尚能自持,然一遇心仪女子,便难守情关。那赤阳剑意何等机敏?见此良机,自然一改前态,循隙而入。”
稍顿,甫怀道人又缓声道:“赤阳剑冠以‘七绝’之名,亦有好事者揣测,指其能引动贪、嗔、痴、恨、爱、恶、欲七情之劫。血湮已死,此事真伪难辨,少郎姑妄听之。”
他语重心长,沉声道:“然前人之事,后人之鉴,一旦道心为魔念所染,届时万事皆休矣!少郎当戒之,慎之。”
言及此处,甫怀道人心中亦是一叹。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多少天骄英杰,视万般艰险如等闲,独独勘不破此关,困守一生,徒留遗恨。
眼前少年心思缜密,行事周全,却偏偏疏于情关之防,想来也是个多情种子,日后怕是情劫难过。
顾惟清凝神静听,沉思半晌,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眉宇间凝重之色稍退,复现从容,拱手道:“道长金玉良言,惟清必当铭记于心,时时自省。”
《云月还真妙解》以修心为立论根本,核心要旨“坐忘观想法”,更是上乘心诀。
他的心境修为早已臻至“心月同光,澄澈不染”之境,奈何肉身道行稍逊一筹,未能尽数发挥此境玄妙。
若待筑基功成,身心相契,内外圆融,当可固守灵台,令赤阳剑意再难寻隙。
七绝赤阳剑虽已认主,可对此剑的诸多禁忌,顾惟清仍然知之甚少。
此等杀伐真剑,连原主也遭反噬而亡,他手中虽仅为七剑之一,然小心驶得万年船,绝不可再掉以轻心。
甫怀道长授他“九天应元,五雷正法”,自精修以来,获益匪浅,此法不仅威能宏大,更兼有清气明神、镇压外邪之能。
正可弥补“坐忘观想法”目前纯于修心的不足。
一法内守本心,一法外御邪祟,内外交修,当可彻底扼杀赤阳剑意侵蚀心神的苗头。
顾惟清便趁此良机,向甫怀道长请教起五雷正法的诸般玄奥与运炼要领。
甫怀道长最喜钻研神通道术,见解独到精妙。
而顾惟清勤学好问,他身为创法之人,自是欣然解惑。
顾惟清悟性奇高,闻玄理道,一点即通,更能举一反三,所提疑问每每切中关窍,搔到甫怀道人心头痒处。
甫怀道人谈兴愈浓,当下口若悬河,将五雷正法的运使诀窍倾囊相授于顾惟清。
二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往复辩论,浑然未觉时光流逝。
待猛然醒觉,已是残阳西坠,暮色四合。
皎月高悬,清辉遍洒,璀璨银河斜挂天际,一架银芒流转、熠熠生辉的飞舟,正横渡其间,此情此景,分外玄奇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