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漾开层层涟漪,逐渐被一种混沌的微光所取代。意识,仿佛挣扎着从深沉的泥沼中拔出,带着滞涩与沉重,一点点回归到这具名为张志玄的躯壳之中。
“唔……”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干涩的喉咙里逸出。他已经坐起来了,这个认知缓慢地浮现在脑海,紧随其后的,便是身体每一个角落传来的、毫不留情地抗议声。
酸、软、痛、麻……各种负面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争先恐后地提醒着他,之前那场心神风暴并非虚幻,而是实实在在地对这具本就孱弱的身体造成了何等巨大的负荷。
仅仅是维持着坐姿,就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全部力气。脊背像是锈蚀的铁条,僵硬而沉重;四肢百骸仿佛被抽空了骨髓,只剩下无力的疲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隐隐作痛,仿佛那里的经络也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该死的……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张志玄在心中苦笑,紧闭的眼皮微微颤抖着,适应着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的光感。眼前的世界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透过眼睑渗入的、带着些许暖意的微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他没有急于睁开眼睛,也没有立刻尝试去活动僵硬的肢体。经历了那场几乎万劫不复的心魔之劫,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谨慎的重要性。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刚刚从战场上拖下来的伤兵,任何一个轻率的动作,都可能导致伤势的恶化,甚至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静心,内视。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
意念沉入体内,如同最细致的触手,开始一寸寸地探查自身的状态。
首先是身体。
生机……如风中残烛。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维系生命活力的根本能量,此刻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它不再像正常修士那样,在经脉中形成循环流淌的小溪,而是更像干涸河床里残留的、断断续续的小水洼,仅仅能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活动。
经脉……堵塞而脆弱。
原本就因为伪劣灵根而显得狭窄晦涩的经脉,此刻更是雪上加霜。许多细微的支脉仿佛彻底枯萎断裂,主干脉络中也充满了淤塞感,仿佛沉积了厚厚的泥沙。灵气?别说吸纳了,就连身体本能地与外界进行的微弱灵气交换,似乎都停滞了下来。这具身体,此刻就像一个被彻底封闭的容器,与外界丰富的灵气环境隔绝开来。
“难怪……难怪如此虚弱。”张志玄暗自忖道,“神魂透支,身体自然也跟着遭殃。没有神魂的有效驾驭和滋养,这肉身凡胎,恐怕连寻常的壮汉都不如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肌肉深处传来的、细微的撕裂感,那是之前强行坐起时,过度用力留下的痕迹。
“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他无奈地想着,“看来,单是恢复这具身体的元气,恐怕就需要不少时日,更别提重新开始修炼了。”
评估完糟糕的身体状况,他的意念没有停留,而是继续上溯,沉入了那片刚刚经历过狂风暴雨的识海。
识海……黯淡而沉寂。
风暴确实已经过去。那些狰狞咆哮的心魔幻象,那些诱人沉沦的旧世魅影,都已消失无踪。但识海并未因此恢复清明,反而呈现出一种如同重病初愈般的虚弱与黯淡。
原本应该如同星空般浩瀚、充满无限可能的精神空间,此刻显得空旷而萧索。感知力延伸出去,像是投入了一片浓稠的、缺乏光泽的灰色雾气之中,处处透着一种“枯竭”的意味。
“消耗太大了……”张志玄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为了对抗心魔,为了从那幻梦边缘挣脱,我的神魂力量几乎被榨干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运转,都比平时要迟缓几分,仿佛大脑也蒙上了一层灰尘,需要更费力才能理清头绪。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识海深处的那一抹紫色微光。
它依旧存在着,如同一颗悬浮在无尽暗夜中的微小星辰。光芒并不强烈,甚至可以说是微弱,但却异常的稳定、纯粹。它持续不断地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干涸的识海,安抚着受创的神魂。
“这紫光……”张志玄的意念小心翼翼地靠近,仔细地感受着它的气息,“之前对抗心魔的关键时刻,似乎就是它提供了一丝助力……它到底是什么?是那神秘道书本身的力量显化?还是道书带来的某种……伴生神通?”
他尝试着回忆道书出现时的情景,但记忆同样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纱。
“看来,神魂受创,连带记忆也受到了影响。”他皱起了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怀着一丝忐忑,他的意念最终集中到了那个最核心、也是此次受创最严重的地方——道心。
道心……裂痕遍布,隐隐作痛。
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如同一个真实存在的器官,静静地悬浮在意识的核心。只是,这个“器官”的表面,布满了如同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这些裂纹并非平滑的线条,而是带着一种狰狞的、仿佛随时可能再次崩裂的破碎感。每一次意识的波动,每一次情绪的起伏,甚至每一次对“道”的思考,似乎都会牵扯到这些裂纹,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嘶……”
尽管只是意念层面的感知,张志玄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种痛楚,并非肉体上的折磨,而是直指灵魂本源,更加深刻,也更加难以忍受。
“这就是道心受损的代价吗?”他默默地感受着那份无时无刻不在的痛楚,心中充满了凝重,“果然,心魔之劫,九死一生,侥幸活下来,也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境虽然在风暴过后变得更加澄澈和坚定,但这种坚定,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这些裂痕,就像是废墟上无法抹去的伤疤,时刻提醒着他曾经的凶险,也预示着未来的隐患。
“这些裂痕……能修复吗?”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浮现在心头,“如果不能修复,对我未来的修炼会有什么影响?会不会让我的道途就此止步?甚至……在下一次心魔滋生时,成为致命的弱点?”
一连串的问题,让他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道心,乃修士之根本,根基受损,前路必然坎坷。
“暂时……还看不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它没有彻底破碎。只要还存在,或许就有修复的可能。只是,方法……恐怕极难。”
他将这个担忧暂时压在心底,知道现在不是杞人忧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另一个关键问题。
“《青元诀》的优化草图……”
他的意念再次集中,全力尝试回忆那份被他视为最大希望的功法路线。
结果……依旧令人沮丧。
脑海中能够浮现的,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一些模糊的意境,以及那种运转时“平缓迂回”、“痛苦减轻”的整体感觉。但具体的行功节点,灵气在特定经脉中运转的先后次序、快慢变化、细微操控……这些最关键的细节,丢失了绝大部分。
“十之七八……不,恐怕丢失了十之八九!”张志玄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剩下的这点东西,根本不足以支撑完整的修炼!强行尝试,最好的结果是效果甚微,最坏的……就是走火入魔,经脉寸断!”
他清晰地记得,在心魔幻境破灭的边缘,他似乎是本能地模拟过那种“意境”来稳固心神。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因为神魂极度混乱,导致烙印在记忆深处的草图也跟着崩解了?
“该死!怎么会这样!”
一股强烈的懊恼和挫败感涌上心头。原本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却没想到这根稻草本身也残缺不全,甚至可能带着剧毒。
“冷静!张志玄,冷静!”他立刻警醒,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仿佛要将那份焦躁排出体外。
“事实就是,记忆模糊了,功法残缺了。”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分析道,“但这并不代表全无希望。道书还在,那紫光还在。或许……真的可以二次推演?或许,我可以凭借残存的记忆和那份‘意境’,自己尝试补全?再或者……道书是否还有其他我尚未发现的功能?”
思路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没有再次陷入绝望的泥潭。
“办法总比困难多。”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只要我还活着,只要道书还在,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谨慎。”
彻底完成了对自身状态的内视检查,张志玄缓缓将意念从体内收回,开始将注意力投向外界。
这一次,他决定真正地“看”一看自己所处的环境。
眼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涩意地掀开。
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房间。
土坯垒成的墙壁,坑坑洼洼,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裂缝。头顶是几根颜色发黑的木梁,支撑着同样简陋的茅草屋顶,几缕阳光顽强地从缝隙中钻进来,在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可以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上下飞舞。
身下是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褥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木和汗水的味道。
房间不大,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歪歪斜斜的木桌,上面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贫瘠。
这就是他穿越过来后,一直居住的地方。张家旁系子弟的待遇,可见一斑。
“这环境……”张志玄默默地观察着,心中没有多少波澜。经历了生死考验,这点物质上的匮乏,已经很难再让他产生太大的情绪波动了。
他更在意的,是其他细节。
窗户是用几根木条简单钉成的,糊着一层早已泛黄的麻纸,此刻正透着明亮的日光。
“是白天……看光线强度,应该是上午?”他判断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以及……屋外隐约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风声?
不对。
他侧耳倾听,神魂虽然虚弱,但基本的听觉还在。
太安静了。
按照他融合的原身记忆,张家虽然只是个末流小家族,但也有数十口人丁。平日里,清晨时分,院落里总会有些动静,比如孩童的嬉闹声、妇人们浣洗衣物的声音、或是族中修士早起练功的呼喝声……
但现在,外面一片死寂。
仿佛整个张家都陷入了沉睡。
“不对劲。”张志玄的心头,陡然升起一丝警惕,“这种寂静……不正常。”
他昏迷了多久?
一天?两天?还是更久?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发生了什么?
家族是否安好?
三爷爷呢?他老人家是否知道自己出了事?
一个个疑问,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让他原本就因道心裂痕而隐隐作痛的意识,更加混乱起来。
“必须……必须尽快了解情况!”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
他再次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酸痛和虚弱依旧,但求知的欲望和对未知的隐忧,给了他一股额外的动力。
他需要信息。
他需要知道,在他与心魔殊死搏斗、在识海深处经历那场无声风暴的时候,这个真实的世界,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而获取信息的第一步,就是……走出这个房间。
或者,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扇简陋的、紧闭着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