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脑海里闪过某个身影。

　　他笑了笑：“当然会。”

　　“为什么？不是很蠢吗？”

　　面前这个青年人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可就得奔三，家庭的压力已经到来了吧，说不定已经有人给他催婚了，为何能毫不犹豫地这样说呢？

　　而且如果追梦失败，人生落入低谷，会很难受的吧？

　　夕并不理解，正如她不理解9号面试官对这家伙源源不断的扶持。

　　“嗯…”

　　“为什么呢……”

　　陆恒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他和同学骑着自行车乘着风，迫不及待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弯，来到某个小巷，偷摸进黑网吧，强忍口渴与炎热，将攒下来的零花钱递给吧台那个油腻的中年人，齐刷刷地说：老板，上机！

　　那时陆恒其实没什么零花钱，一周能有五毛都算好，而且基本都拿去买辣条了。

　　不过老王很有钱，他基本资助了陆恒整个中学时期中午的网费，条件是必须上机后陪他打两局魔兽。

　　老王，王晓良，家里很有钱，志不在学习，游戏天赋十分出众。

　　陆恒是个成绩不错的人，哪怕初中三年玩了几百次次次月考也是年纪前百。不过在游戏方面，不说手速和反应低了老王一大截，很多游戏的规则他领悟的也比老王慢。

　　就比如当时的英雄联盟里，老王很快领略到每个英雄独特的机制决定了他最大输出的时间，正是不同英雄的最大输出时间决定了他们各自的定位，一个总输出只需要0.5秒的刺客一旦近身，总是能无条件秒掉总输出需要2秒乃至更多的法师。

　　不说英雄联盟，要是老王跟陆恒单开一把红警，陆恒没几分钟就能被点爆基地。

　　陆恒其实个很有胜负欲的人，既然游戏操作这块他比不上老王，干脆另辟赛道，去搞游戏开发。

　　两名少年就这样约定，以后他来做游戏，他来成为这个游戏里最强的玩家。

　　比起老妈的严格管控与老爸的不管不顾，那是陆恒童年为数不多真正快乐的时光。

　　后来，老王通过了试训，即将去远方当一名职业选手。

　　后来，陆恒去火车站送他，与他约定将来要成为各自领域最强的那一批人。

　　老王笑了，他说陆恒很没志气，他要成为最强的职业选手。还有，你也要成为最强的游戏制作人，做出一款超级棒的游戏，最好全球人民都想玩，这样，他作为最强玩家才有意义。

　　陆恒觉得这真是个妄想，但少年人谁不年少轻狂呢？他答应了。

　　“真要说为什么的话。”

　　陆恒看着夕，缓缓说道：“人生这么长，世界这么大，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追个梦，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又能怎样呢。”

　　“不会很严重吗？”

　　夕紧皱眉头，迟疑着，张开双臂笨拙的比划：“追梦失败，是件很可怕的事不是吗？一旦输了，所有，所有的意义都会消失！”

　　“意义吗…”

　　陆恒看着面前这尊百眼罗汉佛像，不禁想说这种东西都出现了，那他坚守的许多意义早就聊胜于无。

　　但夕不过十几岁。

　　想了想，陆恒微微蹲下来，与她平视：

　　“所有人都觉得你没输，这很好。但最重要的是，你觉得自己没输。人生几十年，能陪在我们身边的，只有我们自己。所以…就算输给了世界，别输给自己。”

　　陆恒没说的是假如极乐游戏公司没发来面试邀请，他当时差一点就放弃了。

　　平心而论，他也没办法做到自己口中理想的模样。

　　不过面对夕，他实在没办法讲丧气话。

　　毕竟他不知道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那，那我们开始吧。”

　　夕眼角又流出一滴黑色眼泪，但她没有任由眼泪流下，而是将其抹去。

　　“开始什么？”

　　这回轮到陆恒懵逼了，说到底他也不知道自己坐6路公交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如果说领任务奖励，那硬盘已经是最大的奖励了。

　　陆恒猜测，这硬盘将极大帮助他的游戏制作之路。

　　“睁眼。”

　　“睁眼？睁谁的？你？它？”陆恒疑惑地指了指夕和百眼罗汉佛像。

　　“我们。”

　　夕再度拉起了陆恒，这次不是衣角，而是牵住了他的手。

　　她认真地说：“看着我。”

　　夕和陆恒都蹲了下来，面对面。夕的脸近在咫尺，陆恒能清晰看见她眼角因为泪水留下的斑痕，长又弯的黑色睫毛，略微咬住的红唇。

　　这两个小人就在马路上，侧对着马路正中央的百眼罗汉佛像，以及其余九十九座无眼罗汉佛像。

　　天地之大，他们是如此渺小。

　　她睁眼了。

　　缓缓地，陆恒感到数不清的金光从侧方投向他的身体，投向夕的侧脸，贯穿他们，投向远方。

　　天地好像变得肃穆，刚刚还呼躁的风在此刻停摆，沥青上传来的焦臭味变得清淡，夜幕中，只留下数十道金光贯通整条马路。

　　陆恒看见夕的双眼，原来如此漂亮。

　　他这辈子见了那么多人，刷了那么多网络视频，看过许多几乎完美的游戏建模，但他从没在现实里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他一时间难以形容。

　　但这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在冒出黑色泪水，泪水如墨，爬上美丽的眸子，挤入晶状体，好像要让所有的美好毁于一旦。

　　“不，不！”

　　陆恒情不自禁地想阻止这个过程，但夕牵着他的手，他没想到这女孩的力量如此之大，他根本动弹不得。

　　忽然，陆恒瞪大双眼。

　　一个腐朽灰暗的世界骤然出现在他脑海，直接在意识中形成了清晰的画面，见着这些东西，他仿佛能闻到从天空中飘落的尘埃。

　　这是个被怪谈彻底摧毁的世界，他看见了许多完全没见过的存在——平躺在天空中的漆黑巨人，在地壳下不断移动的枯发，啄食腐肉成群的黑鸟，将幸存者一刀毙命的腿，还有太多太多…

　　“这，这是什么？”如果没有夕拉住，陆恒已经跌倒在地。

　　他是用上帝视角观看这场灾难的，没有代入感，没有身临其境，但他切实的知道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他对这种景象有着莫大的恐惧，恐惧到想要用手抓住自己的双眼扣下来好不再观看，但他做不到，这是，这是发生在自己意识中的。

　　忽然，陆恒在人堆里，发现了自己。

　　他仰倒着，几十只黑鸟围聚在他身上吃着他的血肉，拉扯他的肠子，他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