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愍字如刀
马车内,老朱、马皇后和朱标三人相对而坐,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朱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低垂,似在斟酌措辞。
半晌,他抬眼看向马皇后,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妹子,你说,那小子……”
他顿了顿,眉头微皱,仿佛接下来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像不像诚意伯刘伯温?”
话音一落,车厢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朱标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目光在父皇和母后之间游移,却不敢贸然开口。
刘伯温的名字在朝堂上向来是个敏感话题——那位曾辅佐老朱打下江山的谋士,最终却因老朱猜忌而.....哪怕他矢口否认,可那天却让老对头胡惟庸去探视....
如今父皇突然将李明远比作刘伯温,其中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马皇后原本温和的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她微微眯起眼睛,直视老朱,声音里带着一丝锐利:
“怎么,重八这是后悔了?”
老朱被她这一问,神色略显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
“咱只是觉得,这小子太聪明,也太敢说。今日他敢在咱面前直言生死,明日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马皇后打断他,语气愈发凌厉,
“重八,你是怕他成为第二个刘伯温,还是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鸟尽弓藏’的君王?”
马皇后的一顿冷嘲热讽,朱标听得心惊肉跳,额角渗出细汗,连忙低声劝道:
“母后,父皇只是……”
老朱抬手止住朱标的话,目光深沉地看向马皇后:
“妹子,你这话说得重了。”
马皇后冷笑一声:
“重?那你不妨想想,刘伯温当年是如何死的?
是病死的,还是被逼死的?
如今李明远一心为国,你若因他敢言敢谏就心生猜忌,那日后朝堂之上,谁还敢说真话?
还是说,重八,你这坐拥天下的帝王,怕了一个14岁的少年?”
老朱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
“罢了,是咱多虑了。”
马皇后见他态度松动,语气也缓和下来:
“重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明远虽有锋芒,却无二心,你若真要用他,就该给他足够的信任。”
老朱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妹子说得是,是咱想岔了。”
车厢内的气氛这才稍稍缓和,朱标暗自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多言。
车轮继续向前滚动,老朱的目光投向窗外,不知是在思索李明远的未来,还是在反思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动摇。
老朱与朱标回到武英殿时,殿内鎏金铜炉中的龙涎香尚未燃尽,袅袅青烟在殿柱间盘旋。
老朱大马金刀地往龙椅上一坐,衣袖带起的风拂动了案几上摊开的奏折。
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来喜,让通政使张紞即刻来见咱。“
来喜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通政使张紞提着官袍下摆小跑入殿,在御阶前刹住脚步,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微臣张紞,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他因太过着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殿内的金砖上。
老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朝身旁的太监来喜使了个眼色。
来喜立即捧着那张写着通政司改革方案走下台阶,双手递给张紞。
当张紞展开宣纸,李明远那套“分级标记“与“摘要制度“的方案便跃入眼帘。
只见他瞳孔骤然收缩,捧着宣纸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哪里是寻常的政务调整?分明是要颠覆通政司的运作规矩!
“怎么?张卿有异议?“
老朱眯起眼睛,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那节奏不紧不慢,却让殿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张紞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躬身道:
“臣不敢!只是...“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
“此制精妙绝伦,然通政司现有官吏不过三十余人,每日经手奏章二百余件,若再添摘要、分级之务,恐怕...“
“那就加人!“
老朱一拍扶手,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
他转头对朱标道:
“标儿,从六部抽调二十名精干书吏,统统划给通政司!“
说着又瞪向张紞:
“三天之内,咱要看到成效。可若有人阳奉阴违...“
老朱冷笑一声。
张紞顿时觉得后颈发凉,连忙叩首:
“臣定当竭尽全力!明日...不,今日下值前就着手安排!“
他偷眼瞥见太子朱标温和的目光,这才稍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
“只是这摘要格式、分级标准...“
朱标适时接过话头:
“张卿家勿忧,孤已命人拟好细则。“
说着从袖中取出另外一张宣纸。
“各类奏章范例、摘要要领、紧急程度划分,都详细记录在此。你且拿去与属官们细细研读。“
张紞双手接过宣纸,他正要告退,却听老朱又补了一句:
“记住,凡军情急报,必须红匣加封,直送御前!若让咱发现有人耽搁...“
老朱没说完的话化作一声冷哼,在武英殿高大的穹顶下久久回荡。
等到通政使张紞退出武英殿后。
老朱皱眉沉思片刻,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龙椅扶手。
“来喜,传毛骧。”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滚过。
来喜身子一颤,立刻躬身应是,倒退着疾步退出殿外。
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大步踏入。
毛骧抱拳行礼:“微臣毛骧,拜见陛下。”
老朱的目光落在毛骧低垂的头顶上,喉头滚动,似在思考措辞。
“毛骧,”老朱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迟疑,“查一查……诚意伯可有子嗣可在应天?”
毛骧瞳孔骤缩。
陛下难道……要对诚意伯的子嗣动手?
他脑中闪过刘伯温病逝时的种种传闻——胡惟庸奉皇命探视、药石无医的“暴毙”、朝野讳莫如深的死因……
“是,陛下。”毛骧压下惊惶,低头应命,声音却比平日哑了三分。
他不敢多问,更不敢揣测圣意,只觉武英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成了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朱挥了挥手。
毛骧躬身退出武英殿。
朱标担忧的看向老朱,道:“父皇这是?”
老朱目光沉沉扫过儿子担忧的脸,最终微微一笑道:
“标儿,咱自有打算。”
见朱标仍欲再问,他抬手止住,语气缓了缓:
“诚意伯毕竟有功于社稷,咱总得……过问一二。”
老朱有些难以启齿,只好转移好大儿的注意力,
说罢抽出一本奏折,准备批阅,道:
“标儿,通政司新制三日为期,你去督办吧。”
朱标松了一口气:“是,父皇。“
应天·吕府。
下了早朝,吕本踉踉跄跄地走出奉天殿,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官袍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却浑然不觉。
有相识的官员远远瞧见他这副模样,本想上前问候,却在看清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后,默默退开,只当未曾看见。
吕本耳边仍回荡着来喜宣读圣旨的声音——“赐谥曰:愍”,字字如刀,剜得他心肺俱裂。
街道上行人如织,喧嚣声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
吕本坐在回府的马车内,双目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吕本终于回到吕府。
府门前的家丁见他归来,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挥手甩开。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庭院,沿途婢女、仆从纷纷避让,不敢多言。
书房内,吕本瘫坐在太师椅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脑海中不断闪过女儿吕氏的音容笑貌,以及那句“突发恶疾,药石罔效”的冰冷宣告。
“恶疾?呵……恶疾……”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突然,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吕本猛地俯身,“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暗红的血渍溅在书案上的公文上,触目惊心。
“老爷!老爷!”守在门外的贴身小厮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而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高喊,“快!快去请大夫!”
府中顿时乱作一团。
婢女手忙脚乱地端来温水与帕子,老管家则急得直跺脚,连连催促下人速去寻医。
不多时,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被匆匆引入书房。他搭上吕本的脉搏,凝神细诊,眉头却越皱越紧。
“大夫,我家老爷如何了?”老管家焦急问道。
老大夫收回手,缓缓道:
“吕大人这是急火攻心,气血逆乱所致。虽吐了血,却反倒疏通了郁结之气,暂无大碍。”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吕本灰败的脸色,又补充道,
“只是心神损耗过甚,需静养调息,切莫再受刺激。”
老管家连连点头,吩咐下人随大夫去抓药。
待众人退下,书房内再度恢复寂静,只剩吕本一人靠在椅背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
“愍……愍……”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字,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
“陛下这是要诛我的心啊!”
窗外,一名下人在静静地观察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