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常的话语，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直侵张志玄的五脏六腑，乃至那布满裂痕的道心深处。他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因虚弱而泛起的苍白似乎又加深了几分，但出乎张元常意料的是，预想中的愤怒、委屈、或是少年人受辱后的激动，竟一丝一毫也未曾出现。
那双本该因高烧或重创而显得迷蒙的眼睛，此刻却清明得可怕，甚至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
“资质平庸……”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咂这四个字的滋味，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耗费家族本就不多的疗伤丹药……是否值得……”
张元常看着侄孙这般模样，心中那份担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层层扩散，愈发不安起来。他宁愿张志玄大哭大闹一场，或是愤怒地质问，也好过现在这般死水般的沉寂。这种平静，太不寻常，反而像是在酝酿着更深沉的风暴。
“志玄，你……你别听玄胜瞎说！”老人急忙上前一步，干枯的手掌再次覆上张志玄的手臂，试图传递些许温度和力量，“他那个人，就是个老算盘珠子，眼里只有灵石和产出！家族里，不是人人都像他那般想的！我，还有你大爷爷他们，我们都……”
“我知道。”张志玄打断了三爷爷的话，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知道三爷爷您和几位长老维护了我。这份情，志玄记在心里。”
他顿了顿，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元常担忧的视线：“我也明白玄胜长老的想法。站在家族的角度，他的考量……并无不妥。”
“什么叫并无不妥？！”张元常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是我张家的子孙！什么叫值得不值得？难道在你眼里，家族的情分，还比不上几颗丹药，比不上那虚无缥缈的所谓‘价值’吗？！”
他真的有些急了，志玄这孩子，怎么像是被打击得失了心气一般，竟然还反过来替张玄胜说话？
张志玄看着激动的三爷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感动，又似是嘲讽，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了然。
“三爷爷，”他轻轻挪开了老人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您先别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微微垂眸，看着自己身上那床浆洗得发白的薄被，声音低沉却清晰：“我只是……更清楚地认识到了现实而已。”
现实是什么？
现实就是，在这个以实力为尊、资源匮乏的修仙世界，亲情固然可贵，但它并非坚不可摧。当个体无法展现出足够的价值，甚至成为集体资源的拖累时，所谓的“族人一体”，很可能就会变成一句苍白的口号。
张玄胜的话，或许直白，或许冷酷，但它却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下最赤裸裸的生存法则——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在这里，没有价值，就意味着被边缘化，被忽视，甚至……被放弃。
这不是悲观，而是他融合了两世记忆，特别是经历了识海幻境的生死挣扎后，对这个世界得出的最清醒、也最残酷的认知。
前世的种种观念，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愤怒？委屈？向谁愤怒？向谁委屈？向那个务实的长老，还是向这个残酷的世界？那不过是弱者的无能狂怒，除了消耗自己本就不多的心力，毫无用处。
真正有用的，是力量，是价值！
是能够让别人在衡量“投入产出比”时，毫不犹豫地将资源倾斜给你的实力！
“现实……”张元常咀嚼着这两个字，看着眼前侄孙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戎马一生，支撑家族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家族内部的这种冰冷算计，会被如此直白地揭示在一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少年面前，而这个少年，竟然还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接受了它。
这孩子……是被伤得太深，心冷了吗？
“志玄，你听我说，”张元常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试图挽回什么的急切，“资质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勤能补拙，我们张家虽然底蕴浅薄，但也不是没有靠着毅力走出自己道路的先辈！你还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不要因为一次挫折，因为别人几句闲话，就……”
“三爷爷，”张志玄再次抬眼，目光中那份冰冷的平静被一种悄然燃起的火焰所取代，那火焰不大，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坚定，“您放心，我没有自暴自弃。”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或许是自嘲，或许是……战意。
“恰恰相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同金石掷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我现在……前所未有的清醒。”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清醒地认识到时间的紧迫。
清醒地认识到，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活得有尊严，活得不被当作可以随意舍弃的“成本”，就必须依靠自己，去争取，去证明！
那股被现实冰封的寒意之下，一股更加炽热、更加执拗的情绪正在悄然涌动。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悍勇，一种被轻视和质疑后，油然而生的、近乎偏执的好胜心！
凭什么？
凭什么因为所谓的“资质平庸”，就要被判定未来黯淡无光？
凭什么因为一次失败，就要被贴上“浪费资源”的标签？
凭什么他的价值，要由别人用冰冷的算盘来衡量？
不！
他的命运，他的价值，必须由他自己来书写！
“玄胜长老说得对，”张志玄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却愈发明亮，“家族资源宝贵，确实应该用在‘值得’的人身上。”
张元常的心猛地一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张志玄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所以，我会向他，向所有族人证明——”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元常，那眼神中的锐利和决心，让这位见惯风浪的老人都为之心惊。
“——我张志玄，值得！”
这五个字，他说得并不响亮，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值得家族的投入！
值得长辈的期盼！
更值得……他自己这两世为人所承受的苦难与挣扎！
张元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侄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从那双年轻却异常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也不是绝望后的破罐破摔，而是一种沉淀了痛苦、认清了现实之后，重新凝聚起来的、带着冰冷锋芒的钢铁意志。
这股意志，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心悸，但不知为何，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却似乎悄然落下了一点。
也许……也许玄胜的那些话，虽然残酷，却并非全无益处？它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刮去了少年人身上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逼出了他骨子里最深的韧性？
“好……好……”张元常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有些干涩，“你有这个心就好！三爷爷……信你！”
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那些安慰的话，在此刻张志玄坚定的眼神面前，都显得有些多余和苍白。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侄孙一眼，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你……好生歇着。”老人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别再胡思乱想，先把身体养好是正经。有什么需要的，就让翰海他们送过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仿佛再多待一刻，就会被屋内那股无形的、由冰冷和炽热交织而成的决心所吞噬。他转身，带着满腹的忧虑、一丝隐秘的期待，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沉重感，快步离开了这间简陋而压抑的土坯房。
木门再次被轻轻合上，这一次，带走了最后一点属于外界的声息。
屋内，彻底陷入了寂静。
张志玄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明，更加坚定。
“道书……”他在心中默念，意识沉入那片依旧枯竭，却因为强烈意志的驱动而泛起一丝微光的识海，“《青元诀》优化功法……恢复……变强……”
证明自己！
用铁一般的事实，回击所有的质疑！
用绝对的实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股冰冷而炽热的决心，如同最坚硬的磐石，在他那布满裂痕的道心之上，悄然奠基。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张志玄，将为自己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