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轻轻合上，将外界微弱的光线与喧嚣隔绝在外。屋内，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张志玄靠坐在冰冷的土炕边沿，身上盖着那床浆洗得发白、甚至能闻到淡淡霉味的薄被。三爷爷张元常离去的脚步声在院子里逐渐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老人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气息。张志玄微微阖上眼帘，试图平复因刚才那番对话而略显波动的心绪。昏迷三天，家族动用丹药救治……每一个字眼都像细小的石子，投入他那因道心裂痕而格外敏感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他知道张家的窘迫。这个在云断山脉边缘挣扎求存的小家族，每一份资源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所谓的“普通疗伤丹药”，对别的势力或许不值一提，但对张家而言，恐怕已是库藏中为数不多的应急之物。为了救他这个资质平庸、几乎看不到前途的旁系子弟，动用了这些……
他能想象得到，在自己昏迷不醒的那三天里，家族内部，尤其是在那些掌握着家族资源分配权力的长老之间，很可能掀起过怎样的波澜。三爷爷那疲惫的神态，那布满血丝的双眼，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更是因为要承受来自内部的压力，要为救治自己而据理力争吧。
“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张志玄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只见刚刚离去的三爷爷张元常，不知何时又去而复返，正站在门口，背对着他，望着门外那片狭小、贫瘠的院落，身影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更加佝偻。他似乎并没有立刻进来的意思，只是那一声充满了无奈与沉重的叹息，清晰地传入了张志玄的耳中。
“三爷爷？”张志玄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依旧带着难掩的虚弱。
张元常的身影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撞破心事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他勉强笑了笑，走了进来，顺手将门又掩上了一些，似乎不想让外面的风吹进来。
“没什么，没什么。”老人摆了摆手，走到床边，却没有再坐下，只是低头看着张志玄，“就是……看你醒了，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得几乎家徒四壁的土坯房，墙壁上斑驳的泥土块摇摇欲坠，唯一的窗户糊着早已发黄的麻纸，透进来的光线昏暗而浑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这屋子……是该修缮一下了。”张元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张志玄说，“等你身体好些了，让翰海他们过来帮你弄弄。咱们张家子弟，就算……就算日子紧巴些，也不能住得太不像样。”
张志玄沉默着，他听出了三爷爷话语中那份刻意掩饰的沉重。家族的日子，恐怕不是“紧巴些”那么简单。
“三爷爷，”张志玄抬起头，目光迎上老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穿透力，“家族……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张元常浑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志玄会如此直接地发问。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宽慰的话，但看着侄孙那清澈而认真的眼神，那些到了嘴边的场面话，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次的叹息比刚才更加沉重，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难处……唉，咱们张家，什么时候不难呢？”老人苦笑一声，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愈发苍老，“灵石要赚，灵田要种，族人要修炼，小辈要培养……哪一样不需要资源？可这云断山脉，本就是个贫瘠之地，稍微好点的灵脉、矿藏，都被那些大势力、大门派牢牢把持着，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小家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尤其是近些年，周围几个家族，像那赵家，越来越咄咄逼人，不断蚕食我们在坊市的份额，连我们祖上传下来的那几亩薄田，都时常受到他们的滋扰……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啊。”
张志玄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这些情况，他融合的原身记忆里也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从未像此刻从三爷爷口中说出来这般，让他感受到切肤之痛般的压力。
“就说这次你昏迷，”张元常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犹豫和挣扎，似乎在斟酌着该不该说，“为了给你凑齐那几份‘回气丹’和‘养元散’，家族库藏里……确实是有些捉襟见肘了。”
张志玄的心微微一沉，果然如此。
“前天，”张元常的目光移开，似乎不愿意看到侄孙可能的反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家族开了个小型的议事会，主要是讨论近期坊市那边的一些应对……也提到了你的情况。”
来了。张志玄心中暗道，他知道，这才是三爷爷去而复返，真正想要透露，或者说，不得不让他知道的事情。
“会上……大家自然都是担心你的。”张元常的话语有些迟疑，“只是……只是在讨论后续是否还要继续动用丹药维持你的生机时，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声音。”
“是玄胜长老吗？”张志玄忽然开口问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元常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张志玄：“你……你怎么知道？”
张玄胜长老，负责家族庶务和财务，是出了名的精打细算，也是家族中最为务实，或者说，最为看重利益和投入产出比的一位长老。由他提出质疑，再正常不过。
张志玄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三爷爷，等待下文。
张元常见他神色平静，心中那份担忧稍稍放下了一些，但语气依旧沉重：“唉，玄胜他……也是从家族大局考虑。他说……他说你资质平庸，修炼多年未有寸进，这次又遭此重创，就算救回来，恐怕……恐怕未来也难有成就，继续在你身上耗费本就不多的疗伤丹药，是否……是否值得……”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也露出一丝愧疚和无奈：“他觉得，家族资源有限，应该……应该用在更有希望的子弟身上，比如翰海他们……”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更衬得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张志玄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孱弱心脏的跳动声，也能感受到道心裂痕处传来的、如同针扎般的持续刺痛。
“资质平庸……”
“耗费资源……”
“是否值得……”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刻刀，一下下地凿在他的心上。
过了许久，张元常才像是从某种艰难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看着张志玄，急忙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当场就驳斥了他！我说，志玄是我张家的子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家族就绝没有放弃的道理！族人一体，守望相助，这是我们张家立足的根本！岂能因为资质、因为资源，就轻言放弃？”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族长的权威：“当时几位长老也都附和我的意见，玄胜他……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所以，给你用的丹药，是族里一致同意的，你不要多想！”
他伸出手，再次拍了拍张志玄的手臂，想要传递一些力量和安慰：“玄胜那个人，就是算盘打得太精，说话直了点，没什么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安心养伤，有三爷爷在，没人敢再说什么闲话！”
张志玄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三爷爷那关切的目光。他能感受到老人话语中的真诚维护，也能理解张玄胜长老那番话背后所代表的、冰冷而现实的家族利益考量。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是在这一刻，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三爷爷之前那声叹息的重量。
“我知道了，三爷爷。”张志玄轻声说道，声音听不出喜怒，“谢谢您……也谢谢各位长老。”
张元常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似乎真的没有受到太大打击，这才松了口气，但心中那份忧虑并未完全散去。他知道，玄胜的话虽然被压下去了，但恐怕也代表了族里一部分人的心声。志玄这孩子，未来若是不能证明自己……
“好了，不说这些了。”张元常强行转换了话题，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刚醒，别想太多。我去看看灵米粥好了没有，你等着。”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是怕再说下去会泄露更多不该说的东西，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
这一次，脚步声显得有些匆忙。
屋内，再次只剩下张志玄一人。
他依旧靠坐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窗户纸上透过的光线，似乎又暗淡了几分。
空气中，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息，却比刚才更加浓重了。
“族人一体……”张志玄在心中默默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冰冷而嘲讽。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干瘦、此刻更是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价值吗？
这才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