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谁说剑无情
玄天宗外门药庐的竹帘被夜风吹得轻晃,苏璃的指尖沾着深绿色药泥,正小心覆在陆寒肩背的伤口上。
药香混着血腥气在屋内萦绕,陆寒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发抖。
不是从前替陌生人治伤时的冷静,倒像被火烤化的冰棱,带着点克制的温度。
“疼吗?”
她突然问,发顶的玉簪蹭过他耳尖。
“百年朱果我碾碎掺在药里了,能拔毒生肌。”
陆寒望着案几上跳动的烛火,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忽明忽暗。
三天前在山涧被鬼面人刺伤的地方还在抽痛,可他心里却像泡在温酒里。
“王伯说,”
他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散了这层温柔。
“我从前总觉得活着是为了砍翻所有挡路的剑,现在才懂...得先学会把剑握热了。”
苏璃的手顿在半空。
药泥从指缝滑落,在他背上洇开一片青痕。
她垂眸时,碎发遮住了表情,可陆寒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才吐出来:“我娘被灭门那日,抱着我躲在柴房。”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血浸透了我衣裳,却还在说‘璃儿要活,要活过所有仇人’。”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陆寒这才发现她眼尾泛红。
原来她总裹着的那层冰壳下,藏的不是冷,是烧得太旺的火。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她突然抬头,目光像刺破晨雾的剑。
“你选了最难的那条路。”
陆寒伸手覆住她按在自己背上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可这次他没躲。
“那我就把这条路走热了。”
窗外的更鼓敲过三更时,萧无尘的脚步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陆寒正在整理苏璃留下的药瓶,突然察觉剑气穿破夜色。
是玄天宗特有的清冽,带着松针和霜雪的味道。
他刚起身,竹帘便被掀开,萧无尘负手而立,月光在他腰间的玄铁剑上淌成银河。
“长老。”
陆寒行礼,却见对方目光牢牢锁在他腰间的玉佩上。
那枚剑纹玉佩此刻正泛着幽光,像有活物在玉里游动。
“你能活下来。”
萧无尘伸手,指尖在玉佩上方三寸处顿住。
“说明你已经开始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剑道。”
他的声音像敲在古钟上,嗡嗡震得陆寒耳膜发颤。
“剑不是杀人的刃,是...照见人心的镜。”
陆寒喉头发紧。
三个月前他被这老头拿戒尺敲断三根木剑时,可从没说过这么软和的话。
“那我现在...”
“未来你会遇到更多选择。”
萧无尘打断他,转身时玄铁剑发出轻鸣。
“选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选的时候,你心里装的是剑,还是人。”
竹帘重新落下时,陆寒摸到玉佩在发烫。
他贴在耳边,竟听见极轻的龙吟。
像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后半夜的风里裹着血腥味。
陆寒正在擦拭苏璃送的青锋剑,忽然闻到熟悉的腐草味。
是鬼面人身上的毒雾!
他反手将剑插入地面,剑气如蛛网般扩散,很快捕捉到房梁上那团缩成黑影的气息。
“等你三天了。”
他仰头冷笑,剑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上次砍你左肩,这次该砍右肩?”
鬼面人猛地跃下,手里的淬毒匕首直取他咽喉。
陆寒不闪不避,青锋剑突然出鞘,在半空划出半轮银月。
不是杀人的刺,是卸力的挑。
匕首当啷落地,鬼面人手腕已经被剑气缠住,疼得跪了满地。
“说,谁派你来的。”
陆寒剑尖抵住对方喉结,却没用力。
鬼面人发出沙哑的笑声:“你以为...杀了我就能...”
“我不杀你。”
陆寒突然收剑入鞘。
“回去告诉你主子,下次再让我看见这张鬼面...”
他弯腰捡起对方掉落的匕首,在鬼面眼洞处划了道裂痕。
“我就把这张皮剥下来,垫在王伯的米缸底下。”
鬼面人连滚带爬往外逃时,陆寒看见他后颈有道青鳞状的疤痕。
和三个月前山涧里那具魔教尸体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天快亮时,陆寒回了自己的小屋。
窗台上放着个粗布包裹,打开是温热的小米粥,还有张字条:“伯熬的粥,趁热喝。”是王五的字迹。
他捧着碗坐在床沿,月光照在枕头下。
那里躺着十二年前他塞给王伯的糖纸,被老人收得平平整整。
粥香混着糖纸的甜,突然就涌进了眼眶。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慢,像老人拄着拐杖。
陆寒抹了把脸,推开窗,看见山脚下的晨雾里,有个佝偻的影子正往山上挪。
“伯?”
他轻声唤了句。
影子顿住,抬起手挥了挥。
晨雾漫过他的肩头,陆寒却看见那影子背后,仿佛有团暖融融的光,正穿透薄雾,往玄天宗的方向漫过来。
晨雾未散时,陆寒已迎到半山。
王五的竹拐杖叩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声响比他的脚步更先传来。
老人鬓角沾着露水,粗布衫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旧钱袋。
那是陆寒十二岁时用破布缝的,王五一用就是十二年。
“伯,不是说让您歇着?”
陆寒抢步上前要扶,却被王五用手背拍开。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着笑,抬手摸他发顶:“我家阿寒现在是会御剑的小神仙了,倒嫌弃我这把老骨头?”
他指腹蹭过陆寒后颈未消的淡红药痕,笑容慢慢收了。
“昨儿在后院听见山雀叫得慌,总觉得你又要往刀山里钻。”
陆寒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三天前替王伯劈柴时,老人还举着断了齿的木梳给他拢头发,说“阿寒的发旋儿长得像他娘”。
可现在这双手背上爬满了裂痕,指节肿得像老树根。
分明是连夜磨了半宿豆腐,又挑着两担豆浆去山脚下卖。
“伯,我...”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王五突然打断他,拐杖重重顿在地上,震得石板缝里的野菊簌簌落瓣。
“十二年前雪夜捡你那会儿,你怀里揣着块冒寒气的玉,我就知道。可你是我儿子,”
他抓着陆寒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
“这里跳着的,是王五的血。”
陆寒的眼眶突然就热了。
晨雾漫过两人肩头,他看见老人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珠,像十二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发着高烧,王五把他焐在怀里,哈着白气说“阿寒不怕,爹在”。
“我会记得的,爹。”
他声音发哑,把老人的手按得更紧些。
王五的掌心有常年握铁锤留下的茧,此刻却软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日头爬过云顶时,陆寒在灶房替王五擦汗。
老人非说要给徒弟们露一手,煮了满满两大锅红豆粥,蒸汽模糊了窗纸。
等最后一个外门弟子捧着碗离开,陆寒才发现案几上多了个油纸包。
拆开是烤得金黄的糖糕,还带着余温。
“王伯手艺还是这么好。”
他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
王五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你小时候偷糖吃,被糖渣粘住门牙,哭着说‘以后要赚好多糖’。”
老人突然笑出声。
“现在倒好,糖堆成山了,你倒不吃了。”
陆寒望着碗里的红豆。
每一颗都被煮得绵软,是王五惯常的“阿寒牙口不好”的煮法。
他突然明白萧无尘说的“剑要握热”是什么意思了:不是把剑焐出温度,是握剑的手,先学会捧住人间的烟火。
月上柳梢时,陆寒坐在床沿。
窗台上的油灯结了灯花,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枕下糖纸的影子叠在一起。
他摸出腰间的玉佩,幽光比昨夜更盛,在掌心凝成一道淡青色的纹路。
像某种古老的地图。
“这是...?”
他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拂过玉面。
纹路突然活了似的流转起来,最终定格成一座悬崖的轮廓,崖底云雾缭绕,崖壁上刻着三个古篆:问道崖。
“问道崖...”
他喃喃重复,喉间泛起熟悉的刺痛。
是每次玉佩异动时都会出现的感觉,像有根细针扎着记忆的茧。
三个月前山涧遇袭,玉佩曾震碎鬼面人的毒雾。
昨夜与鬼面人对峙,玉佩又在他握剑时发烫,连青锋剑都跟着嗡鸣。
“或许藏着我的过去。”
他对着月光转动玉佩,纹路里竟渗出极淡的龙吟,像远在千年之外的呼唤。
床脚的青锋剑突然轻颤,剑穗上的红绒被气流掀起,正对着玉佩的方向。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
陆寒猛地抬头,正撞进一双清潭般的眼睛里。
苏璃立在竹丛后,月白裙角沾着夜露,发间玉簪映着月光,倒比她本人更像块冰。
“你变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竹叶上的雨,却清晰地撞进陆寒耳中。
他站起身,玉佩的幽光映着她眼尾的泪痣。
这是苏璃第一次在夜里来找他,没有药篓,没有冷着脸说“又受伤了?”,倒像...像那年他替她捡回被风刮走的药锄,她站在药庐前,欲言又止的模样。
“因为我在学着做一个完整的人。”
他笑了,把玉佩收进怀里。
月光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他看见苏璃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这是她每次说真话前的小动作。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山涧的水汽扑来。
青锋剑与玉佩同时发出轻鸣,像两把琴在应和。
苏璃的目光落在他腰间,又迅速移开,耳尖泛起薄红:“明日我要去万草谷采星霜花,你...要不要同去?”
陆寒还未回答,竹丛深处传来夜鸟惊飞的扑棱声。
苏璃的手瞬间按上腰间的药囊,那里插着淬了毒的银针。
是她防身的手段。
但等了片刻,除了风动竹影,再无其他动静。
“许是山猫。”
她收回手,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退开。
陆寒望着她被夜风吹乱的碎发,忽然想起药庐里她替他敷药时发抖的指尖,想起她说“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时眼里的火。
“好。”他说,“我替你背药篓。”
苏璃转身时,裙角扫过他的鞋尖。
陆寒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影里,低头看见玉佩在掌心发烫。
问道崖的轮廓更清晰了,连崖顶那棵歪脖子松树的枝桠都能看清。
后半夜,他翻出萧无尘给的《玄天志》。
泛黄的纸页在油灯下泛着暖光,他一页页翻找“问道崖”的记载,却只在卷末看到一行小字:“宗门禁地,非化神不可入,违者魂消魄散。”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陆寒抬头,看见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像被谁咬了一口。
他摸着玉佩上的地图,想起白日里王五说的“你是我儿子”,想起苏璃耳尖的薄红,想起萧无尘说的“选的时候心里装的是剑还是人”。
“或许答案,就在问道崖。”他轻声说。
青锋剑在剑鞘里轻颤,仿佛在应和。
三更梆子响过,陆寒把《玄天志》重新放回案几。
他望着窗外被风卷起的落叶打着旋儿,忽然想起藏书阁三层的密室。
那里锁着宗门最古老的典籍,或许有关于问道崖的更多线索。
月光重新漫进窗棂时,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钥匙。
那是昨日替执事弟子修剑时,对方不小心遗落的。
此刻在他掌心,凉得像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