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香弥荆楚
荆州秋夜,败叶碎响轻叩辕门。
张飞案上牛肉早已冷透,空酒坛堆得齐腰高。他虎目圆睁,猛掀木案,碗碟碎裂之声骤起,帐外亲兵尽皆股栗。
“速取酒来!”
范强哆嗦着跪爬上前,额触地面冷冽,颤声道:“将军,主公三令五申禁酒,营中酒瓮皆罄。”
皮鞭若毒蟒裂空而来,鞭梢扯碎其背甲,瞬间血肉横飞,肤绽骨现。
“俺让你拿酒来!”张飞身躯如山压近,酒气混着血腥扑面而来,喷薄在范强面上,“没酒?俺切碎你的肉来酿!”
帐帘骤掀,张达抱两坛跄踉而入:“将军,酒至!酒至!”坛口红布一揭,醇厚的芋香混着酒香顿时弥漫。
张飞劈手抢过陶坛,昂首牛饮,酒液顺着钢针似的虬髯蜿蜒而下,砸在胸前铠甲上,绽开细碎的酒花。
“好酒!好酒!”
张飞连倾数口,忽将酒坛掼于地,陶片崩裂飞溅,“赏!统统有赏!”
范强瘫坐在地,望着张达投来的眼神,喉头滚动:“张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张达以袖拭额间冷汗,附耳低语:“将军意满,我等方得安生。”
张飞猛然扯住其衣领,酒气扑面熏人:“这是什么酒?怎地比米酒还香?”
“回将军,这是岭南特产的芋头酒。”张达指着坛中残存酒液,“以芋头为料,辅以桂皮……”
“与俺整百坛来!”张飞大笑中抬足踹翻案几,烛火骤晃。
张达与范强对视一眼,面露难色:“将军,道阻且长,仓促间实难筹备……”
“废物!”张飞抄鞭横扫,鞭影如电,两道血痕骤现二人脊背。
帐中哀嚎与鞭声相杂,血味与酒香共氤氲,秋夜沉沉,更添肃杀。
张飞鞭破风而响,“啪”地抽落范强足畔,泥花飞溅:“俺的鞭子爽不爽,回答俺!”
范强血污满身,抖若筛糠,叩首道:“爽……将军神鞭,爽利无匹……”
鞭梢擦肩而过,衣甲迸裂处,血丝蜿蜒如赤练。
“俺的鞭子烈不烈?回答俺!”张飞铁手钳住范强下颌,指节捏得其颧骨发白。
“烈……烈啊……”范强喉间哽咽,泪汗交加,下颌被捏得几欲脱臼。
“一百坛子酒,比你的命还重要?若少一坛,提头来见!”张飞虎目圆睁,腰间佩剑铿锵作响
“属、属下即刻办妥!”范强连滚带爬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张达,两人踉跄着撞翻帐角空酒坛。
“若寻不来酒,便剥你二人皮来酿酒!”张飞暴喝如雷,鞭身重重抽在案几上。
诸葛亮羽扇轻摇,立于案前,眸光似剑,凝在满身酒气的张飞面上。
张飞鞭势骤收,晃悠着身子,举着陶坛凑上前,笑嘻嘻道:“军师!来尝尝好酒!”
芋香混着浓烈酒气扑面,熏得帐中烛火都晃了几晃。
范强盯着掌心血渍,忽低笑出声:“原来将军没发酒疯……军师就没事……”
张达猛然捂住其口,压得对方唇色泛白:“我等贱命,岂敢论长短。”
诸葛亮轻呷芋头酒,眉峰微蹙。他置碗于案,目转向垂首侍立的张达:“此酒从何而来?”
“启禀军师,乃岭南所产芋头酒……”张达声颤如簧,额角冷汗滚落。
诸葛亮沉吟少顷,转身叮嘱范强、张达:“悉心照料翼德,勿使其再纵酒。”言讫,提半坛芋酒,踏夜疾往刘备营帐而去。
“孔明,为何行色匆匆?”刘备伏案,见诸葛亮神情凝重,干脆放下手中竹简。
诸葛亮不发一言,取出陶坛掀开盖子,醇厚酒香霎时漫溢帐中。
“孔明,下不为例!”刘备眼中掠过一丝愠色,“军中禁酒铁律,岂容轻慢?”
诸葛亮抚须凝视,神色更肃:“主公,此酒有蹊跷。”他示意刘备试饮,烛火在眼底晃出细碎忧色。
刘备浅尝一口,面色骤变:“这味道......可是芋头所酿?”
诸葛亮羽扇轻挥,长叹一声:“正是,岭南偏远之地竟能酿出美酒,足见其物产丰饶,民心可用。”
刘备望着案上残留的芋头酒渍,眉头拧成深壑:“贤侄,颇有才具。”
诸葛亮眸光似电,羽扇顿指地图上岭南方向:
“刘琦公子陈兵荔浦,屯田酿酒、仁政广施,羽翼渐丰,主公当早作筹谋。荆州肘腋之下,容不得卧虎藏龙。”
刘备抚案沉吟,声若含饴:“荔浦何患,备怎不知?贤侄乃兄长遗孤,与备血脉相连……”
“主公,血脉不足恃,当兴兵取荔浦!”诸葛亮话音落地,如惊雷炸响。
刘备猛地起身,锦袍扫落案上砚台,墨汁飞溅如血:
“不可!断断不可!备安能对贤侄动兵?”
“有何不可?”诸葛亮肃然拂扇,羽翎直指南方,“荔浦沃野千里,粮酒丰足。若刘琦挥师北上,主公进取中原之路,必遭横截。”
“孔明毋虑,贤侄助我破曹,横扫荆南四郡,更以刺史之位相让!我进军中原、匡扶汉室,他舍命助我一臂之力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成为掣肘!”刘备傲然轻笑,运筹帷幄。
他有时候太抬举贤侄了,以为贤侄会四让。当初就该顺着贤侄的心意成为荆州刺史,直接磨掉贤侄的倔性,也不至于让孔明瞎操心。
“刘琦公子表面趋奉,暗中韬晦。他如今的处境,不正如主公在新野?”诸葛亮掷地有声,羽扇轻抖间似有冷芒乍现。
“荒唐!我未尝负景升兄,贤侄何以负我?”刘备腾然起身。
诸葛亮长揖及地,袖中羽扇垂落:“乱世争雄,曲直真伪,不过俯仰之间。”
刘备振袖拂案,声如金石:“备宁死不为奸佞小人!”
诸葛亮羽扇轻摇,声若凝霜:“主公欲西进图川,成就霸业。然荔浦不克,必成后顾之忧。”
刘备猛地转身,锦袍猎猎作响:“备宁失荆州,不可负弑侄恶名!”
诸葛亮陷入长久的沉默,羽扇悬在半空不再晃动:“容亮再思。”
刘备眼中翻涌着复杂神色,猛地执住诸葛亮手腕道:“贤侄和我一样,一心一意匡扶汉室,满腔赤忱绝不含糊。孔明,你不信贤侄,难道连我都不信吗?吾欲降之,一书足矣!”
诸葛亮抚扇沉吟:“主公,暂且命翼德镇守零陵,如何?”
“善!善!备尽听先生之计!”刘备连声称善,目中忧色稍褪,他伸手扶定诸葛亮臂膊,声线恳切,“孔明,再宽贤侄些时日,其必当浪子回头。”
诸葛亮喟叹一声,昔日若使主公受荆州刺史之位,留刘琦于身侧,以叔侄之情结其心,以君臣之义束其行,何至于今日荔浦坐大,竟至刀兵相见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啊。”